天光

是的，如果按照樊笼所说进行下去，人类失去的将是作为人类的合理自由。

不是那些不称职的自由，不是那些不适时宜的自由，而是思考的自由，学习的自由，传承的自由。

“如果彻底开放权限，樊笼可以做到的远不止现在的这些。我相信它会完成它的承诺，给R城更多的可能性，把Z城打造成为真正的极乐之地，让那些缅怀过去的人在A城体验到‘回家’的感觉，弥补过去的遗憾，让现在和未来变得看似美好……”0810紧接着问道，“可是然后呢？你觉得这就是结局吗？”

张琛言摇了摇头：“当然不是，就像你说的，樊笼可以做到的远不止这些。一旦彻底开放权限，樊笼首先会掌握的就是所有信息媒介与传播，它可以决定我们看到什么，然后通过细微末节的渗透决定我们的思维模式和思考方式，这种介入起初很隐秘，甚至可能没有多少人会察觉到，但是点滴累积之后，会彻底改变一个人，再由无数多个这样的人，去改变人类整个种族。”

“是啊，可能在有的人看来，这样说很夸张，但你我都明白，要做到这一点并不难。”0810面容严肃，“一个人坚持1+1等于3，这个人是笑柄，百分之八十的人都说1+1等于3，这会让剩下百分之二十的人感到疑惑，但如果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说1+1等于3，并且对于不认同这个观点的人表现出排斥、暴力、残害等行为时，剩下的百分之一中还有多少人能坚持？即便那些人坚持又能怎样？迎接他们的不过是终结的命运而已。直到最后，1+1等于3会变成一个‘常识’，不容置疑的‘常识’。”

“文字，声音，画面……人类获取信息的媒介都被樊笼掌控，现在和未来发生的事情，也都在樊笼的安排之中……”张琛言闭目，片刻后他又猛然睁开了眼睛，“可是还有历史！历史不会说谎，历史会铭记……”

听到张琛言这么说，0810并没有直接回复，而是开口问道：“你确定吗？”

张琛言闻言微微一愣，眼中的光也暗淡了下来，他突然想到了《1984》这本书中的话：“谁控制现在，谁就控制过去，谁控制了过去，谁就控制了未来。”

沉默，接下来是长久的沉默。

张琛言缓缓蹲了下来，是因为疲惫？亦或者是因为这样环抱自己的姿势更能让人有安全感？

当然，原因究竟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即便这房间温度适宜，张琛言还是感觉到了彻骨的寒冷。

在控制的背后，他还看到了另外一层——奴役。

去除所有的糖衣包装，留在最后的是可怖的真相。

“可我想要真实，想要自由，其他人也想要吗？”张琛言从臂弯中抬起头，望向0810，“因为我一个人的想法，决定了其他人的命运，这是不是一种自私？”

换句话说，并不是所有人都在意糖衣里面包着的是什么，是恶心秽物也好，是砒霜剧毒也罢，他们只要品尝的是糖衣就够了。

“那些逃避现实，逃避自由的人，他们实质在逃避的究竟是什么？”0810反问道。

“是责任。”张琛言不假思索地说道，心绪也跟着豁然开朗，“相比主动接受，他们更愿意被动承受，他们想要成为没有感情的信息接收机器，不去思考，只去体验‘幸福’带来的幻觉。不用面对责任，打破原有秩序，这在初期肯定会带来快感，但这种用思考换来的愉悦感到最后会演变产生的问题就是——不久之后，他们将不知道愉悦感从何而来？他们将不知道愉悦感和空虚感究竟哪个更强烈？”

“人类要为了这样短暂而虚假的愉悦感放弃判断力、经验、进取心和个性吗？”0810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并没有看张琛言，随后她又喃喃道，“当然，还有教育。”

通过对幼代的教育，我们往往能够看到一个种群未来的轮廓。

这些，难道都要放弃吗？

0810向张琛言走来，她轻轻地靠着张琛言的肩膀，虽然张琛言感觉不到任何重量，但他可以感受到那种强烈的感情涌动。

“你要闭上眼睛，放弃未来，放弃看到光的可能吗？”0810轻声问道，“或许以后的孩子会以为灯塔是唯一的光，他们不会知道阳光普照大地时的震撼，也不会知道群星闪烁于夜空时的静谧。他们甚至不知道这些事物的存在，他们会以为世界本来就是黑暗。”

张琛言静静地看着0810，他知道0810说出这些话意味着什么，他也知道0810做好了怎样的准备。

“你刚才说自私……你现在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自私了，对吗？”0810紫檀色的眼眸中映着张琛言的模样，她想要永远记住这张脸，如果她可以的话。

张琛言苦笑，他是知道的，他一直都知道，只是他也有不想知道的时候。他第一次不希望0810这么聪明，这么理智……

“去吧。”0810鼓励道，“你知道该怎么做。”

操作台就在不远处，但张琛言的每一步，甚至每一个动作都那么吃力，那么沉重。他和0810的手虚虚握着，这一程都没有分开过。

他牵着的，是他的爱情。

他走向的，是他原本准备为之奋斗终生的理想事业。

可是，天平的那边是人类的未来，希望的火种。

短暂的黑暗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看到光的可能，甚至不知道光的存在。

张琛言的步伐沉重但坚定。

樊笼没有资格定义人类，人类从来不被定义！

【关闭系统】……

【指令发送】……

机器的运转声停止，四周一片寂静。

这一刻，樊笼消失。

与此同时，张琛言感觉自己的世界在一寸寸坍塌。

他的爱情，他的理想……

泪水模糊了所有视线。张琛言踉跄几步，最终还是跌坐在地，他失声痛哭，狼狈到极致……

撕开所有的虚幻，真实的血肉显露出来。

张琛言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口袋里的联络器掉了出来。

上面是0810给他发送的信息，发送时间是三十分钟前。

“你要往前走，一直往前走，作为你自己，作为张琛言这个人。”

“人类要往前走，一直往前走，作为人类这个群体，不被控制，也不被奴役。”

“黎明还没有来，黑暗中需要有人驻守。”

“即便此刻我们不是英雄，但我们不能剥夺未来英雄出现的可能。”

原本紧闭的大门轰然打开，外面樊笼的机体逐步瓦解，褪去人类赋予他的伟大包装，它作为机器的本来面貌显露无疑遗。

何为机器？

为达成某种目的，由人类创造的工具。

换言之，人类才是主宰者！

自身命运的主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