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人类

“国字脸，长得也不算白净，身材比较瘦小。”程双新仔细地回忆着，“硬要说他有什么特别的，可能就是……他不做兼职？”

“不做兼职是特点？”张琛言和0810对视一眼，显然都有些不能理解。

“我们这项工作的功勋值收入你也知道，温饱都勉强。”程双新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我还有家庭，有孩子要养，所以为了吃饱饭，我就在下班后找了其他的兼职，大多数人也像我一样，给别人送送东西，跑跑腿，反正就是挣个外快。”

“他从不兼职？”张琛言开口问道，“而且他没成家？或者说，女朋友？”

“没有，都没有。他一向独来独往，别说女朋友了，他连个虚拟宠物都没有。”程双新摇了摇头，“至于兼职，其实我们之前还真有人好奇过，觉得他是不是有另外的来钱方法，后来就有人当着面打听了，这才知道，他纯靠饿。有钱了就吃一顿，没钱就饿着。”

0810这个时候也补充道：“他的家庭情况我调查过，他父母的功勋值勉强够一个地下城的名额，没有给他留下太多的生活资金。”

“你刚才说，你确定你没有看错，他和他的复制体同时出现在你面前？”张琛言再次开口确认道。

“对，我确定！”程双新点点头，肯定道，“我们虽然化身用的都是同一个模板，工作服也是一样的，但是我们胸前这个会发光的编码不一样，每个人的编码是固定且唯一的。他当时估计也是没想到会被我撞见，两个从头到脚没有丝毫差别的人站在我面前愣了好久。”

张琛言看了一眼程双新胸前的编码，一共就只有三位数的编码，数字印的特别大，还会发光，丑是真的丑，但引人注目也是真的引人注目，简直想忽略都难。

同时，张琛言也知道，这个编码是系统自动生成的，他们个人根本没有权限修改。

“他们被你发现，没有攻击你？或者没有别的举动？”张琛言询问道。一般这种情况下，他们至少要为了掩埋这件事做些什么。

“没有。”程双新坦然道，“如果他们真的做了什么，我也就不可能坐在这里跟您说话了。当时017让他旁边那个一模一样的复制体赶紧离开，对方就真的登出，消失不见了。然后我上前追问，他就说我看错了，不再理我，但我确定我没有看错。”

“那个复制体，这么听话？”这一点倒是让张琛言感觉有些意外，在他看来，复制体的出现总归是要做些什么的，比如立马杀死原主，代替原主。

不过，听完程双新的描述，这个重复ID的出现，好像真的只是出现一下。

“是的，我听完描述去调查的时候，也见到过那个复制体与017对话，他们似乎相处得很好。”0810补充道，“不过，我想要取证的时候，那个复制体就消失了，无论我怎么问017，他都不承认复制体的存在，而且我也联合了物理世界的人对他进行过身体检查，确定他就是原主。”

“突然看到一个跟自己一样的人出现，他难道不会觉得恐惧吗？为什么要选择包庇呢？”张琛言有些不理解，至少他自己遇到这样事情的第一反应肯定会是立马想办法解决对方。

“那个……其实我有拿自己代入过。”坐在一旁的程双新突然开口，“试想一下，如果你很普通，也很孤独，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可图之处，就连每日挣到的功勋值也仅仅是够勉强温饱的程度。在这时，突然出现了一个跟你一样的人，他帮你完成日常工作所需，对你言听计从，这样的复制体……你会拒绝吗？”

这一次，轮到张琛言沉默了。

是啊，他会拒绝吗？

一个孤独的人，一个一无所有的人，会拒绝一个对自己言听计从，分担劳动的友好复制体吗？

“其实，对于我们这样普通的人来说，有的时候挺孤单的。”程双新努力想要笑一笑，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廉价化身的缘故，他的这个笑容看起来尴尬又无措，“当然，我说的那种孤单不是指身边没有其他人陪着，我不算是特别社恐的人，偶尔也会参加聚会，但还是觉得孤单。坦白说，就是觉得自己跟这个世界格格不入，无论是在现实还是虚拟中，这个世界都不需要我，有我没我都一样。”

“不一样。”张琛言脱口而出，“每个人都有存在的意义，无论是虚拟还是现实中，你都有自己的工作，都有贡献和付出，你的功勋值可以为你证明。”

没错，功勋值的存在不仅仅是货币，或者说经济系统。它更是一种提醒，提醒人类不要忘记自己存在的意义，不要忘记自己的付出和贡献。

“功勋值吗？”程双新低着头喃喃，“可是我那可怜的功勋值够干嘛？我那所谓的工作，谁都可以替代，虚拟世界中的AI，现实世界中的机器人……他们都可以代替我存在，甚至不夸张的说，他们会完成得比我更好。”

程双新将自己剖析得很明白，就好像拿着一把尖刀将自己里里外外都分摘得干干净净，然后站在一旁以第三者的角度冷静审视，不留任何情面。

张琛言和0810对视一眼，两个人都不知道该如何反驳，因为他们知道，从客观的角度来说，程双新说的是真的。即便张琛言内心不认同，但他一时也想不到更好的理由来说服0810。

“如果，我是说如果……”程双新的语气很谨慎，“如果有另外一个‘我’可以陪着现在的我，或许它对于我来说也是一种寄托，是个伴儿。”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张琛言和0810都严肃了起来，他们心中同时产生了一个恐怖而荒谬的猜测——会不会有很多人都是这么想的？会不会复制人的存在已经蔓延开了？

“如果是你遇到了这样的情况，你会上报吗？”0810问完之后又强调了一遍，“我指的是你本身，或者你可以代入你的那个同事。”

程双新思考了片刻，随后摇摇头道：“如果那个复制体没有伤害我，还会帮我，会陪着我，听我的话，那我肯定不会上报。”

说完之后，程双新还怯怯地补了一句：“而且我会更加小心不被发现的，就当做是自己的小秘密吧。”

听到这里，张琛言和0810的心彻底凉了，他们现在只能祈祷自己的猜测是错误的，不然调查起来的难度可想而知。

因为无论是什么程度的调查，最怕的事情永远是——重要参与人不配合。

今天的对话问到这里就差不多了，更多的事情恐怕不是通过简单的问询就能得知的。

临别前，张琛言对程双新道了声谢：“如果不是你的上报和配合，这件事情可能还会被隐瞒更久。”

站在咖啡店门前，看着面前朦胧的街景，程双新刚刚迈出去的脚步在听了张琛言的话之后又收了回来：“其实我是嫉妒，我嫉妒这样的事情落在他的头上。”

说完这句话，程双新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望着程双新的背影，张琛言察觉到一种矛盾感——他很怯懦自卑，但有的时候又很大胆疯狂。

“这就是人类吗？”0810没由来地问了一句。

“是啊，这就是人类。”张琛言明白0810问的是什么。

离开的路上，二人非常有默契地选择步行。在数字世界中，只要有足够的功勋值，你可以选择所有你想选择的交通方式，无论是为了方便高效，还是为了炫酷拉风。

当然，选择步行，大部分的时候是因为太闲了。

但有一说一，在这个时代背景下，“闲”本身就是一件奢侈的事情。

尤其是对于人类，时间实在是太珍贵了，就连张琛言都时常感叹，恨不得一天有48个小时。

可是现在，他却选择了步行这种消磨时间的方式，因为他需要观察和思考。

“没有阴谋在一开始出现的时候就会明明白白告诉你——我是个阴谋。”张琛言喃喃，“它们往往以一种极具迷惑性和麻醉性的方式出现，让你觉得舒适，然后慢慢蚕食你，直到最后露出本来面目，一口吃掉你。”

“这是你，这也是那些阴谋为什么不会选择你作为下手对象的原因。”0810坦然道。

“什么意思？”张琛言望向0810。少女依旧是那副冷漠的模样，说话的语气不带有任何温度。

“如果是你，遇到复制体会怎么做？”0810反问。

“首先肯定是排斥，然后想办法解决掉这玩意啊。”张琛言不假思索地答道，这是他的本能反应，也是他最真实的反应。

“那个复制体可以帮助你，可以陪伴你，听你的话，你也会这么做？”0810追问道。

张琛言觉得可笑：“它只是一个跟我长得一样的躯壳罢了，而且搞不好还是一个只存在于数字世界的化身躯壳，它怎么帮助我？我的脑子、我的经验、我的感情……它能复制到什么？如果我真的觉得孤单或者有什么烦心事，我可以跟朋友说，可以跟母亲说。它越听我的话，我越会觉得反常必有妖，对它只会更加警惕，想要快点解决它。”

0810点点头：“是啊，这是你，这也仅仅是你。你没有办法代表人类这个群体，人类这个群体的多样性也注定了不可控性，没有人可以彻底琢磨透另外一个人的想法，就好像我们都没有想到程双新最后说的那句话——他的举报，是因为嫉妒。”

听到这里，张琛言沉默了。他停下脚步，背靠着墙边，看着外面来来往往的化身和AI，第一次觉得数字世界是那么的虚无。

他曾经把这里当做人类的另外一块领地，当做人类新开拓出来的疆土，但是现在看着这一切，他却觉得陌生。

这是R城，这是他创造出来的R城，是他的得意之作。

面前的化身和AI的行进速度非常快，交通工具也是多种多样，有的时候他只能看到一道残影，不是谁都像他跟0810这样有功夫驻足街边的。他倒是可以利用职务以检查的方式让他们驻足，但仔细想想，其实也没有这个必要。

这样的排查，不知道要到猴年马月了。

“得想个办法确定有没有其他……受害者。”说出最后三个字的时候，张琛言十分犹豫。因为在他自己看来，“受害者”这个描述着实有些不准确。

还有人期望成为受害者呢，这对于他们来说不是惩罚，而是奖励。

他们不会考虑太多，或者说，他们没有必要考虑太多。

“找规律。”0810开口道，随后微微蹙眉，“但是这样的面积还是很大，要调查那么多人，需要的时间和精力……”

“你错了，我们第一步要做的仅仅是确认。”张琛言补充道，“确认范围，确认其他字母城有没有同样的状况，确认在物理世界中会不会有相应的映射。样本不用多，甚至一两个就够。”

张琛言将手从口袋里抽出来，长长地叹了口气：“如果真的已经扩散开了，那逐个解决也是不现实的，我们只能从源头解决。可是……源头在哪儿呢？”

他现在的心情十分烦闷，甚至到了想要启动天气系统下场雨让自己脑子清醒一点的程度。

看着情绪低沉的张琛言，0810突然开口说道：“有个好消息要听吗？”

“好消息？”张琛言猛然抬头，现在的他可太需要一个好消息来支撑一下了。

“据说演唱会因为某些不可控因素延时了，你现在过去应该还能赶得上。”0810望向张琛言，“要去吗？狂欢。”

不得不说，0810用她的冰山脸说出“狂欢”两个字的时候，反差感还是挺强的。张琛言甚至觉得她在讲的不是什么演唱会，而是生死搏击。

“去！必须去！”张琛言用力点头。

他本来是不打算参加的，但是他现在需要调节一下心情。

这是地下城人们的生活法则——没有永远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