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天

张琛言当然不至于犯傻，同样的话从小到大，他不知道听谢菡说了多少遍。

事实上，每一个地下城的家长都会跟自己的孩子嘱托这些，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他们似乎并不知道，有的时候人性就是这样，你越不让对方去哪里，对方越是会对这个地点充满好奇。

而现在，张琛言的好奇心已经得到了满足。

……

0810再次出现已经是三天后了，她是带着批准令和调令来找张琛言的。

批准令的指向很明显，那就是樊笼。

想要调查樊笼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在元宇宙中，人人都知道樊笼的存在，但也仅限于知道它的存在罢了，如果细问，究竟什么是樊笼，大多数人的回答可能都是：“那是一个非常厉害的东西！”

这种笼统的回答，除了能说明它在人类心中的崇高地位以外，没有任何实际意义。

也正是因为樊笼的地位太高，太过重要，所以想要调查它才更加困难。在凡事都如此讲究高效的今天，一个批准令要走三天的流程，也只有樊笼能达到这种程度了。

至于调令……这个调令从发起到完成，没超过五分钟，其中还包括了写调令申请，以及联络沟通的时间。

“往后你还是每天按时上班，不过不用去原先的地方了，直接来找我就好。”0810将调令传送给张琛言，随后开口说道。

张琛言看着调令上的内容，心中无限悲凉。

他能拒绝吗？他平时上班还可以划水摸鱼一下，如果是跟0810一起……张琛言现在就可以想象得到，自己将会以什么样的状态“拼命工作”。

看着张琛言痛苦的表情，0810还以为是刺痛了对方的某种“自尊心”，于是耐心地解释了一句：“可能是我刚才表达有误，让你每天来找我，并不是让你来找我到报道。我们两个也不是什么上下级关系，我们是合作关系，就像之前那样。”

看着神色真诚的0810，张琛言顿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了。

毕竟，他怕的就是跟0810一起工作。这种恐惧，跟上下级没有关系，哪怕让0810给他当下属，他还是怕……怕被累死。

“事先说明一点，我其实是会累的。”张琛言这句话有些突兀，但基本表达了他想表达的意思。

0810皱眉：“会累？什么意思？”

果不其然，0810没听懂他的意思。

张琛言又继续解释了一遍：“我平常工作一段时间后，会感觉有些疲惫，需要小小地放松一下，休息休息脑子，让自己有个过渡期。当然，这个可能是在工作时间内，但我认为这是合理的人体需求。”

0810低头沉默了瞬间：“工作时间，联盟会支付报酬，而且我就不会累。”

“我是人。”张琛言的回应言简意赅。

“好的。”0810顿了一下，“你摸鱼划水，我可以帮你打掩护。”

这……

面对突然非常懂变通的0810，张琛言觉得有些不适应，而且这孩子干嘛把话说得那么明白，什么叫摸鱼划水？那叫一张一弛乃文武之道！

“其实你变了。”张琛言突然开口说道，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说出一句这样突兀的话来，可偏偏他就是说了，还不知道怎么收尾。

现在，他只能祈求0810当做没有听到了。

偏偏0810还开口追问了：“我变了？哪个方面。”

其实0810比张琛言更加紧张，她还以为自己被张琛言看出什么来了。心中暗自懊恼，刚才不应该那么热情的。

“你以前就是一个冰块脸，现在虽然还是……可感觉温柔了。”张琛言有点儿想回去找自己的语文老师重修一下相关课程，他总觉得这句话说出来之后有很大的概率被打。

事实上，0810并没有动手，只是低着头“哦”了一声，转而开口问道：“那你觉得这样的变化……好吗？”

这个问题就问得很有水平了，张琛言不知为何竟然有点紧张？

变化好吗？这样的问题，张琛言从没想过会从0810的嘴中听到。0810不像是会问出这种问题的AI，他也不像是会被0810问这个问题的人。

可话已经说到这里了，不管怎么样，张琛言都必须回复一下，于是他只能硬着头皮说道：“挺好的，感觉你更加……生动立体了。”

有的时候张琛言自己都佩服自己，他的用词为什么总是能做到如此奇葩？明明是想夸别人的，但听起来总感觉有些不对味。

所幸，0810也不计较这些。她摘取关键字，觉得“挺好的”就是一个肯定回复。在得到张琛言肯定的回复之后，她有立马切换工作状态：“不过我提前说一下，你进去之后，可能不会有太多的放松时间。”

“什么？”张琛言急了，“AI还骗人？”

“我没有骗人，进入那里之后，可能不敢放松的人，是你自己。”0810认真道。

张琛言敏锐地抓住了0810话里的重点，她说的是“不敢”。

“里面，很危险吗？”张琛言开口问道。

0810思索了片刻，随后答道：“因为是未知领域，所以我也不确定是否危险。”

“未知领域？”张琛言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漏掉了什么重要信息。

“跟你同步一下，根据你的反馈，技术部门查到了一个未知领域。这个地方跟你口中的‘极乐’很像，这也是我们的目的地。”0810说完之后又补充了一句，“这里很危险，准确的说，应该会非常危险。”

能让0810说危险，而且说两遍，张琛言立马认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你手上有多少信息？”张琛言开口问道。

“我们能进去，已经是技术部门奋战三天三夜的结果了，而且这其中还结合了之前的大量调查，这三天三夜算是重点突破。”0810的表情难得沉重，“所以说，这就是全部信息。”

“都有多少人参与这次行动？”张琛言道。

“八个。”0810回复道，“不是所有人都合适进去，这八个里面有人类，有AI。”

“人类？是从这次脑机测试中选的吗？”张琛言立马联想到了自己参与的人体试验。

“没错，有三个同样参与了脑机测试的人类，还有三个跟我一样的AI。”0810说道。

“什么时候出发？”不知道为什么，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张琛言竟然感觉有些沉重。

“明天。”0810说完之后又补充了一句，“今天好好跟家里道别，这次真的很危险，我看到了补偿协议。”

现在听到“补偿协议”这几个字，张琛言几乎要形成条件反射了。

“会死吗？”现在的张琛言已经对这个特殊的字眼不再避讳了，因为经历过，所以敢正视。

“对于人类来说，严格意义上不会。”0810回复得十分谨慎，“但有可能再也醒不过来，只能靠机器维持生命。”

“那就是生不如死。”张琛言笑着说道，随后像是怕0810担心一般，催促0810赶紧去忙，“行吧，我知道了，明天一定会准时报道，就当探险了。”

0810不善于安慰别人，此刻也不知道究竟该说什么好，再加上明天就要见面了，无论在里面发生什么，他们都是一同面对，因此0810也没有啰嗦什么。

回想之前的事情，张琛言到底还是没有隐瞒谢菡。他直接找到谢菡，开诚布公地说了这件事。

“必须去吗？”谢菡开口问的第一个问题就是这个。

“我想去。”张琛言的回复也十分简单明了，“这一生能做的有意义的事情不多，我想去做这件事。”

“可是……”谢菡欲言又止。

“筛选出来能做这件事情的人不多，我被选中了。”张琛言又叹了口气，“也有可能是很早之前我就已经被选中了，如果这次不去，我自己不想着把这个谜底解开，那么我可能会一直被这件事困扰着，永远不敢进入数字世界。现在进入，好歹是有所准备的，而且有其他人陪着我，如果像之前那样，在我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就让我孤身一人面对，那会更可怕。”

谢菡听后沉默了很久，张琛言也不催促她，只是静静地坐在一边等着。

岁月在谢菡的身上留下了痕迹，她的两鬓已经花白了，眼角的皱纹也逐渐增多，可她的眼睛依旧像自己记忆中那样，恬静美好。

张琛言觉得自己很幸运，有谢菡这样的母亲，有愿意为他付出生命的父亲。

可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谢菡是，父亲是，他自己也是。

人这一生可供选择的机会看起来有很多，可其实真正重要的也就那么几个，张琛言不想白来人间一趟，他想做点什么，如果可以的话。

坦白说，几乎每个小孩都做过当超级英雄的梦，张琛言也不例外，可他的这个梦持续的时间很短，前后不过两天的时间，第一天看完影视作品后觉得自己一定要当个超级英雄，拯救世界，随后就开始查资料，找寻成为超级英雄的路径，第二天就彻底判定，这个梦完全是不切实际的，只能是少年的一时热血。

他是一个很理智的孩子，从小就是。

直到今天，结合之前经历的种种，他切实地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受到了威胁，如果不去做些什么，这种威胁可能会蔓延到全人类。

樊笼太重要了，正是因为它太重要，它控制的东西太多，所以它才显得更加可怕。

在元宇宙中，几乎没有人能够做到完全脱离数字世界生活，多多少少，人们都会接触到这方面的东西，只要有接触，就是会被樊笼所控制。

张琛言曾经还跟0810讨论过，他觉得自己在“极乐”里经历的那些事情，没有人可以创造出来，没有人可以做到……但如果对象十分樊笼，是目前最高级的人工智能，那么一切都说得清了。

如果可以的话，张琛言永远不会想跟这样的东西成为对手。事实上，人们在设计它的时候，就已经努力规避这类隐患了。

可这本就是个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的事情，人们不能什么都想要，又想它足够智能，又要它完全安全。

谁都不知道事情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失控的，或许是在人们试图不断改进它的时候，一点一点地提高权限，一点一点地对它放松，在它达到人们的期望后，人们又会增加新的期望，提高自己的期望值，希望能够被它满足。

最终，樊笼变成了最强大的存在，也是最不可控的存在。

离开的前一晚，张琛言失眠了，他知道，谢菡同样没有睡好，这一宿，他听到谢菡起夜很多次，可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或者能说什么来安慰谢菡。

他很感激谢菡能够答应，这或许是一个母亲做的最艰难的决定，只是为了尊重自己的意愿。

其实张琛言设想过，如果谢菡真的怎么都说不通，怎么都不肯答应，跟自己哭或者闹，那么他还是会留下的，虽然不开心，但因为谢菡，他还是会留下的。

他会为此遗憾，他会为此痛苦，但他也会留下。

可偏偏，谢菡沉默了很久之后还是点了头，对自己说了一句：“好好活着，等我回来给你做好吃的。”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谢菡说得却格外辛苦。

张琛言感激谢菡，同样为自己有这样的母亲感到骄傲。他有的时候也会想，父亲的眼光真好，如果父亲没有离开，他们一家三口会更加幸福吧。

然而，此时的他还不知道，他所有的设想，都有实现的时候。

只是，这种实现本就是一场虚妄。

就好像是阳光下的肥皂泡，美丽、梦幻，但也不堪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