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

张琛言起初以为格温德林口中的“废掉了”指的是被淘汰处理，会被带走，甚至他想到了更加阴暗的内容，比如抛弃、销毁等……

可直到他看见坐在宿舍里的奥斯顿，他才真正明白所谓的“废掉了”究竟是什么意思。

奥斯顿就那么静静地坐在宿舍的床上，他的脸上没有太多表情，整个人就像是完全放空了一般，就连张琛言进入宿舍，他都没有给出任何反应。

张琛言坐在他对面的床上，此刻他突然有些庆幸自己不会说话，不然他还真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来打破这尴尬的氛围。

以前张琛言看书上或者影视作品上说什么一个人眼里没有了光，他还会吐槽，觉得这些形容实在是太过夸张又很不切实际，可看着对面的奥斯顿，他突然非常形象地理解了那种状态。相比于说奥斯顿的眼里没有了光，他觉得用“一片死寂”来形容更加合适。

张琛言试探性地把手放到了奥斯顿的肩膀上，他想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予奥斯顿安慰。虽然他自己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或许是因为刚才自己单方面建立的战友情？那短暂时光里的感同身受？

手搭上去的瞬间，奥斯顿的身体仿佛触电一般弹了一下，似乎他也没有料到张琛言会做出这种举动，可紧接着下一秒，他就崩溃地大哭了起来。

“我以前，是家乡里成绩最好的。他们都说我是天才，很多东西我基本一看就懂。”

“来到这里……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他们都太强了，我被比下去了。”

“想在这里生存，要不然就得多方发展得足够好，要不然就得有某一个方向是顶尖的存在，我两边都不占，我什么都不行。”

“我是个废物，我的存在是没有意义的。”

“每次面对老师和测验的时候，我都感觉特别心慌，特别害怕。”

“对了，告诉你一个连格温德林都不知道的小秘密，我已经看不进去书了。准确地说，是无法接受任何知识，不管是文化还是艺术，我面对他们的时候，能感觉到的只有痛苦。”

张琛言回想格温德林之前说的话，看样子格温德林之前也好奇过，为什么奥斯顿会变成现在这样，可谁又能想得到，真实的原因居然是奥斯顿已经失去了学习的能力。张琛言不是个心理学家，但他也知道，像奥斯顿这样，必定是经受了极大的心理打击。

张琛言相信，奥斯顿一定自我调整过，只是后来，他失败了。

就像格温德林说的那样，奥斯顿废了，这种废不是他被抛弃或者身体承受了什么样的病痛，而是指他的内心已经完全被摧毁了。

一个人的内心一旦被摧毁，那么这将是一件比身体病痛更加可怕的事情。

“你走吧，该上下一节课了。”奥斯顿哽咽着说道，脸上挂着惨笑问道，“你后面都要一起上课吗？”

张琛言摇了摇头，表示不是。

奥斯顿疑惑：“只是今天下午？”

张琛言点了点头，还好只是两节课，再多一点他都可能会疯。

“不用待太久啊，你真的很幸福……”奥斯顿感叹，泪水又一次滑落。

张琛言完全无法想象，一个之前还会冲自己叫嚣的男孩，怎么会隔天就变成这样？当然，这其中肯定有一个日积月累的过程，一个人的内心逐渐被摧毁的过程。

张琛言不知道违反规则是什么样的后果，他现在也不想尝试。背后是奥斯顿撕心裂肺的哭声，张琛言走出去的步伐也格外沉重。

再次进入教室，那种压抑的气氛几乎让张琛言喘不过来气，新的老师已经就位，张琛言不知道自己这回又要面对什么样的高深难题，但让张琛言没有想到的是，这回老师却没有讲任何的知识，而是开始了思想教育。

“每一个人，都必须要对这个社会有所贡献才配存在。”

“你们的确很优秀，但你们的天赋，全部都是这个社会赋予你们的。你们必须有所贡献，必须回报这个社会，这是你们的使命，也是你们的义务。”

“只有最优秀的人才会被选中，剩下的，都是失败品。你们的父母，所有认识你们的人，都会以你们为耻！”

“你们觉得自己现在已经登顶了吗？不，你们还在半山腰！半山腰的路很拥挤，想要活得畅快些，就必须往上爬！”

……

张琛言听着这一段段跟口令似的“教育”，心中的不适感愈发严重。

这样古板老套的说教真的有人会信？就连自己听了都觉得可笑的东西，这群智商比自己要高不少的学生们真的会信？

张琛言对此感到怀疑，更感到可笑。

可他环顾四周，发现周围的学生们都格外认真，他们低着头，不敢直视老师的目光，仿佛是真的在忏悔。

“在这个世界上，永远没有免费的午餐。你们所吃的每一口饭，你们接受的教育资源，你们享有的时间资源，这些全部都是借给你们的，你们必须要用自己的回报来偿还。”

“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像你们一样有幸被选中，或许你们过去是优秀的，这种优秀甚至可能会让你们有种舍我其谁的错觉，但现在看看周围的人，看看身边的人，你们还能说出这句话吗？”

“你们是很聪明，但也只是比普通人聪明了那么一点点而已，只有把你们的聪明全部用在正确的地方，你们才是乖巧的学生，才配生活在这个世界，享有现在所拥有的所有资源。”

……

又是一段接连输出，张琛言越听越不对劲，老师说得太理所当然了，学生们接受得也太快了。

老师走到格温德林旁边，此刻的格温德林似乎还沉浸在失去朋友的悲痛中。通过之前的交流，张琛言就可以看得出来，格温德林应该是很重视奥斯顿这个朋友的，现在奥斯顿变成了那副模样，她也很难立马走出那种悲痛的情绪。

“你在想什么？”老师对着格温德林开口问道。

格温德林慌忙摇了摇头，但泛红的双眼还是出卖了她。

“你在为一个废物伤心？”老师很快指出了格温德林的真实想法，同时又毫不吝啬自己的嘲讽，“他只是短暂地跟你们相处了一段时间，你不会真的以为他跟你们是一类人吧？”

格温德林紧咬着嘴唇，张琛言甚至看得到有血迹渗了出来，他明白格温德林一定是在拼命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可老师对此却不以为然。

“这个地方，这些资源，只会给对这个社会有用的人。”老师继续说道，“优胜劣汰，同样的话我不知道说了多少遍，为什么就没有人记住呢？格温德林，你是优秀的，不要让我失望。”

格温德林并没有因为这句夸奖而感到高兴，相反她的脸上仍然悲怆。张琛言一时间竟然不知道她究竟是在为奥斯顿感到悲哀，还是在为了她自己而感到悲哀。

“每一次的测验，都会有人被选中，只有被选中的人，才能心安理得地享受这个社会带给他的美好。”老师站在讲台上，俯视着所有的学生，“人类应该是对美好充满向往的，你们难道就不动心吗？爬上去，甩下那些没用的同伴，享受一个人的荣光。没有人甘愿平庸，你们注定不平庸。”

坦白说，张琛言听得有点儿困。他不知道该怎么评论这位老师的话语，甚至称呼他为老师，他都觉得是对这个职业的侮辱。之所以会这么叫，只是因为他短时间内找不到更好的称呼罢了。

这究竟是什么洗脑大会？这是位成功学大师吗？跟学生们说这个有什么意义呢？

不过吐槽归吐槽，张琛言还是注意到了这位大师刚才话语中的重点——每一次的测验，都会有人被选中。

测验是什么？选中的又是什么？被选中的人会面对什么？

张琛言才不相信什么心安理得地享受社会带来的美好，他总觉得这背后阴谋的气息太浓了。

“下一次的测验就在两天后，你们有没有信心？”大师高声问道。

回应他的是一片寂静，这样喊口号的话本来就格外尴尬，此刻没有回应更是直接让尴尬上了个层级。

“我问，你们有没有信心？”大师又问了一遍，这次还夹杂了一些怒意。

“有！”

不知道是哪个学生回应了一句，紧接着越来越多的回应产生，张琛言感觉自己仿佛进了什么诡异的销售誓师大会，周围都是学生们震耳欲聋的喊声。

张琛言傻了，这是什么情况？他们的智商明明比自己高的，他们为什么会信这些拙劣的言语？

可是张琛言忽略了非常重要的一点——他们说到底也只是孩子而已，他们的心智还未成熟，正是在逐渐养成的过程中，在这个过程中，他们根本无法做到屏蔽外界的声音，他们很容易被外界的声音所影响，更不用说这样的洗脑是不是每天都会有，这种洗脑的频率是不是非常高？

在这样暗无天日的地方，每天听着这种话，人很难不精神崩溃，而且洗脑课程还是被排在一天课程的最后，也就是学生们都用脑过度，精神疲惫的时候。

张琛言过去只觉得身体上的折磨十分可怕，现在却觉得精神上的折磨更是狠毒。

张琛言很想唤醒周围的学生们，告诉他们不是这样的，只要合法合规，每个人都有权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人是要为了社会做贡献，但做贡献的种类和方式都不相同，这个模板不是面前的大师可以制定的。

可是学生们表现得都太过安静乖巧了，大师的目光又太过犀利，张琛言最后还是忍了下来。

大师还在那边不断地说着，张琛言都佩服他是怎么做到说这么久还不带重样的。听着大师抑扬顿挫的胡说八道，张琛言突然开始怀念早上遇到的疯批。

跟这位大师比起来，就连疯批都可爱了许多。

果然，想要脱颖而出，还是要靠同行衬托。

那个就是情绪不稳定了一些，这个传道受业解惑，没一个是正确的。

不能做到“传道”没什么，关键是传递错误的思想，这着实太过于可怕了，尤其是在孩子观念逐渐成形的阶段。

“你呢？听这么久，难道你就没有一些感悟？”

张琛言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刚才打哈欠的行为过于明显，总之老师将目光投到了张琛言的身上，那神情仿佛是在看一块不可雕琢的朽木。

张琛言再一次庆幸自己不会说话，他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发出难听的“咿呀——”声。即便觉得老师知道他的身份，他还是用肢体语言表达了一遍自己不是学生，只是一个没有用的管理员。

“你不会感到愧疚吗？你对于这个社会的贡献几乎微乎其微，你存在的意义是什么？这些问题，你有认真思考过吗？”

老师情真意切地问道，语气中是毫不遮掩的痛心。

张琛言差点儿笑出声来，既然你诚心诚意地问了，那他也可以大慈大悲地回复了一下——没有！

如果是复杂的，他可能还无法通过摇头这一个动作全盘回复，但对于老师提出的这三个问题，他的答案倒是出奇的统一。

不会感到愧疚吗？——不会。

对这个社会的贡献几乎微乎其微，那自己存在的意义是什么？——没有意义。

这些问题，有认真思考过吗？——没有思考过。

张琛言摇头的动作很洒脱，也很坦然，老师似乎是被他这种不要脸的精神给惊到了，站在原地半天没憋出一个字来。

跟社畜玩洗脑？这位大师怕不是疯了吧？

张琛言现在十分怀疑这家伙的智商，恨不得把前面几个老师都叫过来给他上上课，出出题，看这家伙能不能答上来，如果答不上来……那就报废掉吧。

毕竟，大师会愧疚，会觉得自己没有存在的意义，会认真思考人与社会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