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样的家庭

张琛言设想过很多陈亦净父母最后跟自己说的话，唯独没有想过这一种。

他不想解释什么，懒得解释是一回事，怕忍不住蹦出不文明词汇是另外一回事。

事实上，他已经克制自己想动手的冲动许久了。

从警局走出来，张琛言看了一眼信息，是0810发来的。按照0810的说法，陈亦净的事情她已经处理干净了，如果张琛言想看，可以随时登录数字世界，或者在物理世界中随便点开一个新闻软件。

在社死这方面，她可以保证陈亦净父母要比他当初承受的多得多。

“是啊，现在没有死刑，我眼下把他们送进去了，总得为他们以后出来，或者他们在里面的生活多考虑考虑。”张琛言直接播了一通语音过去，随后又改口纠正道，“按照量刑，他们应该也出不来了吧？”

“没有死刑不一定是好事，数字世界有的是让人度日如年的方法。”电话那头的0810语气淡漠，“精神折磨有的时候比肉体折磨更加让人痛苦。”

0810是裁决者，自然对这方面了如指掌。

就在张琛言准备挂断电话的时候，0810突然开口问道：“你的脑机设备怎么样？现在有没有什么不适感。”

“感觉我的脑机设备跟我的身体融合得很好，排异反应已经不明显了。”张琛言坦然道，“如果恢复得够好，一周后会进行第一次脑机测试。”

“好，祝你顺利。”0810的声音难得柔和了一些。

不过这边的张琛言并没有听出来，只是简单地回应了一句：“谢谢。”

数字世界中，0810在自己的房间里，望着窗外的车水马龙，缓缓松开了紧攥的右手。

她刚才完全能够以全息投影的方式出现在张琛言面前，但她却没有，因为她怕自己失态。

事实上，她已经失态过了。在张琛言昏迷不醒的时候，她出现在他的病床前，第一次露出了惊慌失措的表情。

她可以冷静地处理很多事情，比如维护治安，比如惩治陈亦净的父母，但事关张琛言的人身安全，她却根本无法做到淡定。

窗外的世界是那么真实，但0810又清楚地知道，这一切都是虚幻，都是仿真模拟。

数据构建的世界很美丽，在构架师和研发人员的努力下，数字世界的细节尽显。0810触摸窗台，可以感觉到冰凉，打开窗户，可以感受到寒风呼啸而过，她朝下面的AI挥手，对方也会微笑着回应她。

0810少年的时候曾经好奇过，数字世界跟物理世界有什么不同？她偷偷地跑进地下城，让自己以全息投影的方式浏览着这个城市。

那个时候的她没有发现太大的差异，硬要说，她可能还会觉得地下城没有数字世界华丽，没有数字世界热闹。

晚上十二点之后的地下城，大多数地方都是安静的，因为人们要保持正常的作息，只有部分区域热闹非凡，那里有喧闹的音乐，有闪烁的灯光，有来来往往的青年男女，有逼仄的巷道，有不为人知的故事……

可是数字世界不同，数字世界的夜晚到处都是热闹的。毕竟不是所有AI都像0810这样是由相爱的人类创建，希望她能够像人类一样生活。

AI是不需要休息的，白天他们需要和人类一起工作，像人类一样生活，但晚上……是他们的独有时间。

他们可以自己狂欢，可以跟晚上来数字世界寻求放松的人类狂欢，可以不用那么像人类，可以做一些人类根本无法做到，但数据可以轻而易举完成的事情。

0810曾经在柳熙熙的舞台上展示过，但那并不是她的第一次尝试。

她曾经勾勒过雪山，勾勒过瀑布，勾勒过漫山遍野的芝樱花……这些她都没有亲眼见过，有的是通过视频资料，有的是通过他人描述，更多的是她自己的想象。

她是一堆数据组成的虚拟产物，但她却无比向往真实。

0810是一个喜欢安静的人，但她也偷偷去过Z城。

她为自己找了一个视角极佳的角落，看着舞池里的AI与人类化身狂欢，听着节奏强劲的音乐，独自一人默默观赏。

她总是以一个看客的身份来审视这个世界，就连她的父母都会感叹：她的性子太冷了，太像AI。

是的，她的父母一直在努力将她培养得像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类，可她却似乎生性凉薄，大部分的时候都是淡淡的，不会大吵大闹，也不会放声欢笑。

她爱创建她的父母，她深爱着他们。

可她却不会像张琛言表现的那样，对谢菡恋恋不舍，就算拼了自己的性命也要留住谢菡。

她从很早很早之前就知道，人类的寿命是有限的，她必须接受这个事实，必须做好分离的准备。

她会给父母变幻出美丽的花海，会听从他们的安排，会在他们需要的时候给予他们宽慰，这就是0810能做的，也愿意做的。

“我有话跟您说……”0810站在房间门口，她不断地联系着，调整自己的语气，调整自己的表情，“其实也不是特别严肃的事情，我就是有些疑惑……”

片刻后，0810又摇了摇头：“不行，这样太扭捏了。”

她清了清自己的声音，换了一副更加淡漠的语气：“我对一个人有一些不太清楚的感觉，想要确定一下。”

0810点点头，虽然这么说有些拗口，但她还是决定以这样的方式展开对话。

准备完毕，0810终于点开了父母的对话框，在确定响铃把他们惊醒了之后，直接以全息投影的方式出现在他们两个面前。

在0810的成长过程中，他的父母成百上千次被这样的“午夜凶铃”给惊醒，以至于后面都有了免疫反应。

0810的父母平静地从床上爬起来，冷静地看着面前突然出现的人像。

嗯，是他们捏出来的脸，很好看，很贵气！

“我对一个人有一些不太清楚的感觉，想要确定一下。”0810率先开口。

“想确定去找那个人啊！找我们有用吗？”0810的母亲发出第一轮反击。

“你妈起床气，你习惯一下。”0810的父亲连忙安抚道，“来，跟爸爸说说，是怎么回事？”

0810点点头，直接瞬移到父亲身边，在床边坐下。

不出意外，她的母亲再一次炸锅：“大半夜的，不要瞬移啊！不要飘！不要闪现！走过去好吗？”

“好。”0810站起身，又走回原先的位置，在短暂地停顿之后，重新走到父亲身边，在床边坐下。

0810的母亲这回是彻底无语了，如果脸可以骂人的话，现在她的脸上全是脏话。

“咳咳，理解一下，你妈妈更年期到了。你这样突然出现，她会神经衰弱的。”0810的父亲爱岗敬业地扮演着和事佬的角色，同时不忘拉回话题，“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对一个人有不太清楚的感觉？男的女的？”

“男的。”0810回答得格外干脆。

“人类？”0810的父亲问完之后又觉得有些不太准备，解释道，“我是说，真人？”

在数字世界中，因为AI和人类表现得太过相像，有的时候也会用人来指代AI或者化身，这个词的意思难免会造成混淆。可现在明显是个非常严肃的时刻，0810的父亲必须搞清楚。

“真人。”0810强调道，“跟你们一样的真人。”

0810的父母对视一眼，顿时都明白了。

现在0810的母亲更是睡意全无，听到这话她是头也不痛了，脾气也不想发了。

“你喜欢他就去追啊！”0810的母亲非常爽快，“你长得好看，咱们家条件又很好，他没理由不答应。再说了，退一万步讲，如果他不知好歹，我这么能打，你爸是律师，你又是裁决者，咱们一家三口还把他料理不干净了？”

“料理的干净，料理的干净……”0810的父亲赶忙一把拽住身边跃跃欲试的妻子，开口解释道，“现在孩子的问题是确定心意，还没到你说的那一步。”

“还确定什么啊？你大半夜的都站父母床头了。我们躺着，你站着，这画面多诡异你自己心里没点数？”0810的母亲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就是机关枪，“就这心意，这阵仗，你不是喜欢他是什么？”

闻言，0810点点头：“那就是喜欢他吧。”

0810的父亲看看左边的女儿，又看看右边的妻子，实在疑惑她们究竟是怎么交流的？这也能叫沟通？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母女连心？

这么多年，0810的父亲也习惯了，虽然不知道这母女俩究竟是怎么聊的，但到底有个结果了。于是，他继续循循善诱：“怎么样？下面你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拿下啊！”0810的母亲急了，“你问的都是废话。”

谁知，0810摇了摇头：“我只是来确定一下心意的，现在不是合适的时机，还不能说。”

“为什么不能说呢？有什么难言之隐吗？”0810的父亲语气温柔，生怕触动到了女儿的某根敏感神经。

0810认真地思考过后答道：“他的事情很多，不是谈论这些的时候，我突然跟他说，如果没成，可能连朋友都做不了……”

“你为什么要跟他做朋友呢？你很缺朋友吗？”0810的母亲发来灵魂询问。

“我缺。”0810回答得格外干脆利落。

这回，0810的母亲被彻底噎住了。她是个急性子，脾气直，说话爽快，但做人也特别义气，因此交心的朋友虽然不多，但个个都关系实在。自己的丈夫，也就是0810的父亲，性格温和，高情商，能力又很强，包容性极佳，因此在朋友圈中很吃得开，虽然不知道交心的有多少，但数量非常可观。

至于他们的女儿0810……有的时候连他们自己都好奇，0810像谁呢？总不会是遗传了当初给她编写代码的程序员了吧？

0810从小就没有什么朋友，这么多年来，他们没有见过自家孩子往家里带任何一个同龄玩伴，无论男女。

他们曾经带着0810去看心理医生，虽然他们也知道带着AI去看心理医生这件事很离谱，但爱女心切，他们还是这么做了。

更加离谱的是，心理医生居然说0810心理健康，没有什么问题，就是比同龄的AI早熟一些，聪明一些。

当时在心理咨询室，0810的母亲立马就不干了：“昨天我数了，全天说了十个字不到，你管这叫心理健康？你认真查查，万一有个自闭症啥的，我们也早发现早治疗啊。”

心理医生委婉表示：“我这里没给AI看过病，你们实在不满意，就只能返厂维修，要不然换一个？”

“换什么换！我姑娘就是最好的，凭什么换！”0810的母亲一听这话就不乐意了，转身就走，口中还不忘对0810的父亲叮嘱，“行！就当自闭症处理了！孩子自闭症，以后我们要更关心孩子，更爱孩子，供着点孩子。”

“供着点孩子？”0810的父亲起初还没反应过来，经过解释才明白，是把孩子当祖宗供着。

作为相濡以沫十几年的人，他不能理解自己的老婆，但这并不妨碍他爱自己的老婆。

0810清楚地记得，他们从心理咨询室离开的时候，那个心理医生看着自己母亲的表情仿佛是在说：你留下来吧！我觉得你多少有点儿问题，应该看一看，聊一聊。毕竟，早发现早治疗！

然而，这么多年来，自己的母亲依旧我行我素，病情显然没有得到合理的控制。

就比如，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