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出来的人

直到张琛言再一次进入，他才看到0810。

即便AI一般看不出什么疲惫感，在人类眼中，AI大多数跟永动机一样，但此刻的0810还是从声音中透出了些许疲倦，张琛言跟他沟通的时候，感觉都有些心疼。

“准备好了吗？”0810开口问道。

张琛言点了点头：“休息了一天，感觉状态好多了。谢谢你帮我争取这一天的时间，很宝贵也很重要。”

0810望向张琛言，声音温柔中透漏着些许倦意：“现在没有办法判断会被送去哪里，以及你过去之后的状态。凡事多加小心，你已经有之前的经验了，我也不用多说，总之……希望我们能够相见。”

张琛言嘴角弯了弯，认真地承诺道：“一定会的。”

再一次进入，张琛言明显更加适应了一些。

然而，这一次让张琛言没有想到的是，他并没有被洗去记忆，他完全记得之前发生的所有事情，包括他在现实中的身份，他此行的目的，他真实的成长经历，甚至就连他前天跟0810分析的所有内容，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他被抛到了这个地方，张琛言本人被抛到了这个地方。

这一次，他不是亲历者，而是旁观者。

“你是克罗恩派来的？”

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传来，张琛言转头望去，正对上一张瘦削但处处都显着精明的脸。男人顶着一头金色的卷毛，眼睛是绿色的，鹰钩鼻，身材并不算高大，但不知为何却给人一种十分狠厉的感觉。

张琛言张了张嘴，他试图回应对方，可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原来，在这个世界，他不被允许说话，不被允许通过语言传递信息。

张琛言突然想做个试验，他打算低下身子，通过在地上写字的方式来回应对方，但发现自己刚有这样的想法便头痛得厉害，别说写字了，他连站着都有些费劲。

看着张琛言痛苦的表情，男人表现得有些嫌弃，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行了，知道你又傻又哑，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了，能干活就行。”

说着，男人便将张琛言往房子里带。

张琛言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这里地处偏僻，到处都透着一股子荒凉劲儿，跟上一次进入的地方不同，这里没有阳光明媚，有的只是阴冷潮湿，光线也很暗，就连人造光线都透漏着一股廉价和低耗能的感觉。

如果不是在一开始就带着记忆进来，知道这是樊笼创造的虚幻世界，张琛言很可能会认为这就是地下城，是他所处的物理世界，而且还是边缘区域，那些大部分人都不愿意去的地方。

张琛言的面前有一排低矮的房屋，房屋的墙壁已经斑驳，甚至有水渍不断地顺着房檐往下流。按理来说，因为冰河世纪的缘故，地下城大部分房屋的建筑材料都是特制的，有着保暖、防寒和祛潮的功能。

可面前的这排房屋不同，它们所使用的材料，是肉眼可见的糟糕。如果不是前面的男人在不断地催促，加上张琛言也知道自己没有选择，他是打心底里不愿意进去的。

“你的任务，就是看好这些小崽子，不要让他们说什么不该说的话，做什么不该做的事情。”男人大大咧咧地指着屋内的一排小孩说道，即便他接下来的话十分不礼貌，但他仍旧不介意让孩子们听到，甚至可以说他是有意让孩子们听到，“从今天起，你负责照顾他们，也不用多麻烦，别养死了就行，也别让他们跑了，不然上面怪罪下来，又要说我们办事不利。如果有不听话的，你就直接动手打，但别打脸，也尽量不要打到衣服遮盖不住的地方。”

男人叮嘱着，语气中满是不耐烦，显然他对这些孩子没有多少善意，能让他坚持待在这里的肯定是别的东西，眼下张琛言来了，他颇有一种要解放了的感觉。

“看见外面的栅栏了吗？”男人站在门口指了指，这排房子被不远处的栅栏围了起来，栅栏距离房屋也就不到二十米的距离，“这就是你和他们的活动范围，你的身上应该也装了安全警报了吧？他们身上也有，你不用担心。这会儿你身上的安全警报应该已经启用了……反正不管你们谁，在安全警报没有解除之前，只要走出那个栅栏，就会触发安全警报，相关的信息也会上传，到时候大家都吃不了兜着走，所以你还是注意一点，这群小崽子精得很，你多注意一些。”

张琛言不知道安全警报是什么，但听男人的描述，大概是一种可以进行位置追踪并上报的东西。说白了，相当于一个锁链，只是这个锁链更加精巧便携，延伸的范围也更长一些。

可说到底，锁链就是锁链，它本质的作用不会有任何改变。相反，张琛言完全可以相信，这东西的灵敏度绝对比普通的铁制锁链要高很多，功能也要强大不少，现在已知的是追踪，会不会有其他效果也说不定。

根据之前的经验来看，樊笼会把自己丢到这里绝对有它的用意，在没有掌握一定量信息的情况下，张琛言绝对不会蠢到现在就去以身犯险，探究这个安全警报的全部功能。

当然，如果他可以说话，可以沟通，他完全可以问这些小孩，他觉得孩子们一定尝试过，并且对这个安全警报了解颇深，可樊笼早就算准了一切，然后禁止了张琛言的沟通行为，也切断了张琛言的重要信息来源。

在这里，张琛言只是个看客，他想要知道什么，想要了解什么，只能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耳朵去听，用自己的脑子去分析。

张琛言望向缩成一团的孩子们，他们彼此紧紧拥抱着，用一种警惕且恐惧的目光看着自己。虽然自己还什么都没有做，但在他们的眼中，自己好像已经是洪水猛兽了。

被人用这样的目光看着，对于张琛言来说并不是一件好受的事情，虽然不能直接沟通，张琛言还是想要通过其他方式来表达自己的善意，让孩子们知道自己并没有那么可怕，不会伤害他们。

或许是察觉到了张琛言的想法，也或许是想到了别的什么，男人一把拽过张琛言的领子，恶狠狠地说道：“别怪我没提醒你，你心疼这些小崽子，他们可不会心疼你！如果这个站点出了什么事情，上面是不会放过你的！到时候你放心，这群小崽子不会为你流一滴眼泪！”

听着男人的话，面对男人凶恶的表情，张琛言下意识点了点头。倒不是说他真的同意了男人的说法，或者说愿意臣服了，仅仅是他不想继续和男人纠缠下去了。

他很讨厌男人身上的戾气，这令他感到不适。

终于，男人放开了他，语气也变得轻快了一些：“一个月的时间，一个月后我来换班，希望到时候你还是你，这群小崽子也一个都没有少。”

张琛言不太理解男人最后这句话的意思，说完这句话之后，男人便哼着他听不懂的小曲往外走了，而他则被留了下来，面对那群孩子。

在男人的身影彻底消失之后，张琛言并未感觉孩子们有放松多少。相反，他们刚才对男人的恐惧和敌意，现在全部都转移到了张琛言的身上。

张琛言有些哭笑不得，他还什么都没做，为什么要承受这些？

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的身份。

他不知道樊笼是以什么身份把自己扔到这里的，但以目前的情况来看，绝对不是什么好的身份，要不然是凶神恶煞的管教，要不然就是心狠手辣的监视者。

总而言之，他跟孩子们的立场应该是对立的。

一个想跑，一个想留。

可事实上，张琛言并没有想把这些孩子怎么样，如果不是因为男人提到的安全警报，他甚至愿意直接放这些孩子走。毕竟在跟男人打交道之后，他可以肯定自己所在的这一边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里对他来说都是虚幻的，他没有必要太过真情深感地代入到剧本里。

他不是敬业的演员，相比于演戏，他更在乎樊笼究竟想告诉他什么，让他知道什么。

张琛言现在不能沟通，只能用眼神和微笑来传递自己的善意，他站在原地，与孩子们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尽量让孩子放低对自己的戒备心。

只是一个月的时间而已，在张琛言看来，这不算什么难事。

此刻张琛言已经打算好了，他会认真照顾孩子们。人跟人之间的感情都是处出来的，他连0810那样的冰山都能捂化了，面对更加天真善良的孩子们，效率应该更高才是。毕竟，他本身就没有什么恶意。

就在张琛言感觉自己脸都快要笑僵的时候，终于有一个女孩松开了旁边人的手，小心翼翼地往他这边挪了挪：“你是新来的管理员？”

这句话实在有种没话找话的嫌疑，但张琛言还是点了点头，温柔地用笑容回应。

这些孩子们的感情看上去很好，有了一个愿意出头，就有另外的也愿意往他这边靠，不过他们还是保持着警惕的距离。

“要点名吗？”一开始说话的女孩对着张琛言问道。

张琛言有些无奈——点名？放在平时绝对没问题，但以现在这种情况……是不是有些为难他这个哑巴了？

不过即便不能点名，张琛言还是顺着女孩指的方向找到了那本破烂的花名册。其实说它破烂有些太不客观，这本花名册没有缺角少页，但着实有些脏，本子上那些黑乎乎的印子，不知道是饭菜的油污，还是碰了脏东西没洗手，亦或是发黑的血迹……

当然，最后一种张琛言希望这是自己想象出来的，或者说是自己看错了。

不过还好，这本子上有名字、有信息的地方并没有被完全遮盖，因为字体印的比较大的缘故，即便有部分模糊，也很容易就能联系前后文以及可以看得到的笔画或拼写部分，来猜测这个字或词本来是什么。

因此，虽然有些艰难，但张琛言还是能够把这个本子上的信息完全掌握。

看完花名册，张琛言微微松了口气。至少没有给他什么无字天书或者让他一上来就拼字解谜，对于拿在手里的信息量，张琛言还是十分满意的。

他看着孩子们的名字和相关信息，脑内也在不断记忆。虽然不能保证全部记下来，但即便只记住了一部分，他以后返回现实世界，还是能够去查一查，搜一搜的，万一这东西跟现实世界有对应呢？

张琛言的警惕感一直在线，细心程度也保持在原有水平。

点名他是肯定做不到了，毕竟他是个哑巴，但他至少可以清点一下人数。张琛言看了眼，花名册上一共是23个孩子，13个男孩和10个女孩。

张琛言伸出手，点在孩子们的头上开始数，孩子们都很乖，大概是知道张琛言在干什么，并没有到处乱跑，这也给张琛言的工作带来了很大的方便。

然而，让张琛言没有想到的是，他数完一圈儿发现，竟然有24个孩子！

张琛言感觉后背爬上了一层冷汗，他强作镇定，又重新数了一遍，这次他分开男女数，以便更加清晰地进行统计。

14个男孩，10个女孩，张琛言确定是这个数字。

张琛言懵了，他看着孩子们一张张天真的脸，突然感觉有些恐惧。

人数没有数错，那会不会是自己看错或者说看漏花名册上的信息了？抱着这样想法，张琛言又一次翻开了花名册，这次他看得十分认真，并且在最后一页的反面，找到了另外一个名字。

花名册上的信息都是打印的，而且是单面打印，这个名字却被人用笔写在了最后一页的反面，如果不注意，根本不会发现。

就在张琛言松了一口气，觉得有些庆幸的时候，他突然发现这个名字后面的一排字是——已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