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选择

然而，直到最后，那两个女生都没有动。

走廊里的事态发展显然已经超出了控制，这不像之前那样，张琛言还有机会在事情变得更糟糕前用点“小计谋”来缓冲一下，外面已经到了动手的程度，人在情绪彻底爆发的情况下，是会失去理智的，这种时候他们大概率听不进去任何话，只想用暴力来解决眼前的事情。

房间的门已经被打开，有人按捺不住好奇心，小心翼翼地凑到门边去看，却始终没敢迈出门一步，保持着十分微妙的距离。

好奇心是个神奇的东西，也是大多数人类无法抗拒的东西。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越来越多的人凑过去看，但从始至终，再也没有人像之前的两个女生一样出去。

张琛言不想看热闹，如果他没有看过Matilda的相关报道，他可能还会在好奇心的驱使下问一问站在门口的人发生了什么，但正是因为看过那些报道，有了猜测，所以他才更不想面对。

“那个女生，我对她的印象很不错。”坐在张琛言身边的赵晨曦突然开口说道。

“卡桑德拉？”张琛言确认道。

“是啊，她很勇敢，但她和那两个人分在一个房间，这总让我觉得有些担心……”赵晨曦叹了口气，语气有些惋惜。

张琛言当然明白赵晨曦的意思，因为这也是他担心的事情。

走廊上的尖叫和哭嚎声还在持续，没有安保人员出现，只有愈演愈烈的打斗，站在门口的人表情都不是很好，张琛言还听到了几句小声的讨论。

“他们也太狠了吧。”

“这样下去会出人命的。”

“她们两个……哎，都说了不要多管闲事了。”

“那叫有义气，你刚才没听吗？这个叫卡桑德拉的好像救过她们。”

“是啊，救过她们四个，现在却只有两个愿意帮她出头，剩下两个……”

讨论的声音戛然而止，站在门口的人都齐刷刷地望向缩在角落里的两个女生。

张琛言顺着他们的目光望去，那两个女生已经哭成了泪人，她们将脸死死地埋在臂弯里，捂着耳朵，不愿意听、不愿意看、也不愿意面对。

她们已经做了决定，这个决定会让她们痛苦，会让她们的良心受到谴责，但是她们却不会改变这个决定，因为这个决定的出发点是她们的求生欲。

张琛言觉得为卡桑德拉觉得遗憾，但也仅此而已。因为在同样的境遇下，他也不能保证自己就一定可以做到毫不犹豫地冲出去，他是一个理智的人，他敬佩那两个奋不顾身冲出去的女生，但也可以理解这两个选择逃避留下的女生。

“那个女生！那个女生好像……不动了。”

不知道是谁低呼了一声，大家的目光再一次被吸引到走廊里。

张琛言可以确定，说话的人原本是想说那个女生死了，但是话到嘴边，又婉转表达了一下。

“天啊，这里的安保人员是死了吗？”

“是啊，他们疯了！他们完全疯了！”

“这样下去，事态会完全失控的。”

“事实上，已经失控了。”

“我不敢看了，太可怕了。”

“不应该是这样的，不应该是这样的……他们简直不是人！”

“禽兽！畜生！太残忍了！”

……

外面的尖叫和呼喊声逐渐变弱了，张琛言虽然从头到尾都没有靠近过那扇门，没有往外面看过一眼，但光听这些人的对话，他就感觉自己好像已经看完了全程。

那些人的声音充满了怜悯，充满了惊慌，充满了担忧，充满了愤怒……可是从始至终，他们没有迈出门一步，他们站在门内，看着，讨论着，咒骂着……可是从始至终，他们没有迈出门一步。

眼泪滑落下来的时候，张琛言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他只能感觉到脸上的湿润，但是却找不到这眼泪的来由。他有什么资格哭？他明明也只是窝在房间里的一个懦夫。

他做了什么吗？他什么都没有做！

可也正是因为他什么都没有做，所以他才连表达情感的资格都没有。

他没有资格去指责那些人，因为他跟那些人并没有太多本质的差别，他也没有资格为卡桑德拉和冲出去的那两个女孩儿伤心，因为这种伤心看上去像个笑话。

外面的吵闹声彻底消失了，走廊里一片寂静，站在门口观望的人表情各异，有的失声痛哭，有的冷静淡漠，还有的一脸无趣，已经准备回来继续睡觉了。

门口的人渐渐散开，拥堵的大门又一次变得宽敞，那些观望的人都沉默着回了自己原本的位置，缩着角落的两个女孩却在此刻搀扶着起身，顶着红肿的眼睛往门口走去，

张琛言犹豫了一瞬，也撑着胳膊想要站起来。可不知道是因为太久没有吃东西，还是情绪过于崩溃，总之张琛言站起来的瞬间有些脱力，险些又跌坐回去，幸好赵晨曦拉了他一把，这才没有让张琛言过于窘迫。

“去看看吧。”赵晨曦声音低沉地说道。

张琛言点点头，跟着赵晨曦一起往门口走。

张琛言和赵晨曦走到的时候，工作人员也刚好赶来，他们站在门口，看着工作人员拿了一个黑色的袋子，把尸身和部分残肢装了进去，他们神情冷漠，动作娴熟，仿佛只是随手处理了一些没有人用的垃圾。

至于墙面和地上残留的血迹，他们根本没有要去擦的意思，对于他们来说，做这些事情，或许等同于浪费时间。

那些工作人员抬着黑色的袋子离开时路过了张琛言他们所在的门口，靠在门边的两个女生终于还是忍不住哭出声来，但工作人员甚至连一瞬间的脚步停顿都没有，他们早已习惯了，或者说他们已经看过太多了。

张琛言站在原地默哀，他长久地伫立着，赵晨曦站在他的身边，同样神情哀伤。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旁边的两个女生哭得有些脱力，索性瘫坐在门边，房间内有人小声啜泣，也有人已经响起了鼾声……

“回去吧。”赵晨曦轻轻地拽了张琛言一下。

这一回，张琛言并没有顺着赵晨曦的意思一同离去，他低声道：“你先回去吧，我透透气。”

赵晨曦明白张琛言的感受，他终究还是没有多劝，只是摇了摇头，便回到了暂时属于自己的那一小块地方。

张琛言没有说谎，也不是找借口，他是真的需要透透气，他觉得里面的氛围压抑得让他有些喘不过来气。这么多年以来，张琛言一直都觉得自己心理承受能力不错，尤其是经过了樊笼的锻炼，张琛言觉得自己无论是抗压能力还是抗打击能力都有了质的飞升。

可是就在刚才，他甚至没有亲眼看到那个场景，他却仍旧感觉到了自己的内心防线彻底溃败。

他和这些人终究是不一样的，他没有经历过死神的筛选，没有体验过那种等死的绝望，也没有面对过那种突然迎来一线生机的惊喜，他不能说那些已经陷入沉睡的人麻木，虽然他们表现出来的的确是麻木不仁，但张琛言作为一个“外来者”似乎并没有批判的资格。

人类在短时间内经历了太多的大喜大悲或许就是这样的结果——丧失部分或全部同情或共情的能力。

走廊内空无一人，施暴者心满意足地回去睡了，看热闹地百无聊赖地回去睡了，只剩下心中有愧或者说心中有悔的仍旧无法入眠。

张琛言缓缓地从门内走了出来，他站在走廊上，站在那滩未干的血迹旁边，静默伫立。

无论是卡桑德拉还是那两个冲出去的女孩，他们都是勇敢的。其实有一件事张琛言一直都没有说，在他帮完那两个女孩之后，她们或许是因为害怕牵连到自己，或许是担心自己多想，她们并没有顺势攀关系，但是有对自己微笑，用手势跟自己道谢。

“万一每天分配的食物有限呢？”

“空间，氧气，食物都还不知道怎么分配呢，突然多三个人能一样吗？”

“首先，刚才发表看法是我一个人的意愿，跟其他女性没有关系，我代表不了全体女性；其次，现在情况特殊，我可以不跟你计较，可以让步，但我保留意见。”

“我还以为是什么感天动地的兄弟情呢，说好了怎么都不会分开呢？原先还是多三个，现在只是多两个而已，就受不了自家兄弟了？”

“又不是只过今天，还有明天呢，卡桑德拉会知道的。”

“相比较而言，那边是不是干净点？刚好够躺一个人的地方，就是不知道谁眼疾手快。”

“是啊，我们不也是抢的吗？这种地方就是先到先得，慢了就会被别人抢走。”

满打满算，她们跟张琛言产生的交际也只有这几句话，严格来说，这些话没有一句是对着张琛言说的，根本不能算是跟张琛言的交际。她们说这些话时的样子和语气张琛言仍旧记得清楚，从那时到现在也不过五六个小时而已，可这也是他们生命的最后五六个小时了。

她们是勇敢的，曾经也是鲜活的。

张琛言不知道旁边的房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卡桑德拉为什么会跟其他人起冲突，为什么事情会闹到这个地步，但具体的原因，似乎已经变得不重要了。

关于这件事，张琛言早有预感，只是这份预感毫无用处。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是那两个留下的女生，张琛言向前走了几步，给她们让开位置，她们站在张琛言之前站过的地方，同样静默地注视着那滩血迹。

直到张琛言准备往回走的时候，他才听到其中一个女生开口问道：“我们是不是不配做她们的朋友？”

如果不是确认对方望着自己，张琛言甚至不认为这个问题是对自己发出的。

“我不知道。”张琛言回答道。之所以这么回答，并不是因为他想要安慰对方，他没有任何安慰对方的打算。他是真的不知道，毕竟什么样的人能做朋友？做朋友的标准和依据究竟是什么？每个人对于这些问题的看法不一样，答案也不一样。

在这里，只有死去的那三个女孩有资格回答这个问题。当然，她们已经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了。

“我太懦弱了，我对不起她们……可是，我真的害怕，我知道，如果冲出去，大概率就回不来了……我不想死，我妈妈永远留在了地面，我爸爸还在地下城等我，我不能死的，我跟爸爸约好了的……”女孩一边哭一边说，那种崩溃和悲伤的感觉交织，似乎快要把女孩捏碎，“我对不起她们，我根本不配做她们的朋友，我根本不配做人……如果她们知道是这样，她们肯定不愿意认识我……”

旁边的女孩同样痛苦，张琛言看得到，她的掌心全都是指甲掐出来的血。

同样，张琛言也明白，这种愧疚或许会跟随她们一辈子。

“我也没有站出来，所以我也没有资格说什么。”张琛言叹息道，他转头望向两个女孩，“至少，你们还活着。”

是啊，至少……还活着。

人类为了求生能做什么？能做到什么地步？

呵，这个问题谁又知道呢？

她们是懦弱的，但她们还活着。

跟爸爸约好了要团聚的，总要努力实现吧。冲出去，是义气，冲出去，是注定的牺牲。

究竟要怎么样选，还是得看她们自己，旁人不能帮她们做决定，旁人也没资格帮她们做决定。

毕竟，命也是她们自己的。

张琛言走回房间，脚步轻缓地回到自己的位置，他慢慢躺下，还没闭眼便听到旁边的赵晨曦轻声道：“睡吧。”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却让张琛言有了一种被牵挂的感觉。

赵晨曦，一定是一个非常好的父亲。在这一刻，张琛言的心中只有这一个想法。

他希望赵晨曦出去，平平安安的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