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地方

0810所说的，大多是一些信息报道和评语，这里有客观表述，也有主观言论。0810只是作为一个信息的传递者，对于像0810这样的AI来说，她或许很难感同身受人类在那种环境下生存的痛苦，毕竟没有实体的她们对于空间环境的要求并不高，但是张琛言作为人类的一员，却非常能够体会那种痛苦。

就连张琛言自己，也并不是一开始就住在现在这个房子里。谢菡带着他搬过几次家，居住环境也在同步改善，可在张琛言的记忆中，他并没有在如此差的环境下生活过，或许是因为有父母的功勋支撑着，总归他们不会过得太糟糕。

可这些人……他们还没来得及享受命运给他们“生”的机会，就又跌入了另一重地狱。

如果他们有幸在过渡站活下来，他们还要面对另一个难题——没有初始功勋值。

狭义上理解，功勋值就是钱，就是用来交易的货币，但从广义上说，功勋值就是一个经济系统的缩影，它能代表的东西很多，没有它，在地下城可谓是寸步难行。

在地下城，种族、国界的概念被刻意模糊，能留下来的大家都被称为“幸存者”。初次进入地下城，联盟会根据种种因素的结合，给予每个人不同的功勋值基数，来保证经济的正常运行以及人们的初期生活，再往后，人们就需要用自己的劳动去赚取功勋值，用以维持日后的开销以及逐步完善新的经济系统。

即便坚强如谢菡，她在刚抵达地下城的时候都没有办法工作或劳动。因为一路上的颠簸，再加上她又怀着身孕，那个时候的谢菡最担心的就是无法顺利诞下张琛言，这可是她最爱的男人牺牲自己的性命换来的名额，她根本不敢有一丝松懈，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出什么意外。

在这样的情况下，就是联盟分配的初始功勋值保证了谢菡的生活，也保证了医院愿意帮谢菡做手术以及照顾刚出生的张琛言。

对比之下，那些没有初始功勋值的人，他们的生命和生活，又有什么保障呢？

说到底，他们只是联盟为了展现人道主义精神做的功课而已，并且这种功课还不是长期功课。开始的时候没有保障，完全随机，完全看命，结束的时候同样没有保障，任由发展，任由生死……

他们只是联盟用来告诉世人的工具——看，我们做了，我们有过努力，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他们存在，但也仅仅是存在过就够了。

“在这个过渡站的，有孕妇吗？”张琛言开口问道。

0810看着张琛言的表情，犹豫了片刻之后答道：“有，数量很少，而且没有顺利生产下来的孕妇，有的失去了孩子，有的母体和孩子双双殒命。”

张琛言深吸一口气，却感觉心里沉重得厉害，他根本无法吐出这口气。

“你刚刚说Matilda是旧区新建，这个区是什么时候开始新建的？”张琛言问道。

“去年开始动工，预计今年的年底可以完工。”0810说完之后又补充了一句，“这不是联盟应有的速度，但根据新闻报道，说是工期之所以会拖延，是因为有很多人为干涉，有部分民众阻止施工，导致施工方不得不经常停下来做调停工作。”

张琛言低头沉默，按照惯例，旧区新建工作多发生在人们转移至地下城初期。在没有听到Matilda的事情之前，张琛言看过报道，按照这篇报道上的说法，人们在五年之内就已经完成了几乎所有旧区新建工作。

人类团结的力量，所向披靡。

联盟的管理，井井有条。

当时张琛言还很好奇，为什么要用“几乎所有”这样看起来就有些别扭的词语。现在他却明白了，“几乎所有”代表着有的区仍是没有。

不是不想动，而是不能动。

或者说，动不了。

这几年地下城的建设工作也没有停止过，但这种建设大多是扩建，也就是说，拓展边缘。至少在今天之前，张琛言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旧区新建的事情了。

Matilda这个区的建设，张琛言也没有看到任何相关报道。张琛言猜测，这大概率是施工方也不想惊动太多人，他们也知道这个区的建设工作可能会面对什么，所以他们并没有像其他区域建设那样，在建设初期就大肆播报，然后吸引投资，给这个区域赋予更高价值。

Matilda的建设，一方面是新建，一方面是掩埋。

新建的是楼宇，掩埋的是历史。

当然，从理智的角度思考，张琛言认为自己没有资格怪联盟。

这是一场灾难，一场人类的灾难。

在天灾面前，人类的力量微乎其微。

联盟已经做了他能做到的，张琛言自己也享受到了联盟带来的好处。相比之下，张琛言更加相信，联盟的初衷是好的，但是这不代表它最后就能被执行者完成得很好。

那个时候，联盟要做的事情太多了，要处理的事情也太多了。一个人会忙中出错，一个组织同样也会，联盟的预想可能是真正意义上的人道主义，但逐层传递下去，再加上重重现实阻挠，以及其中的个人行为扰乱，最终导致了这样一个悲剧结局。等到联盟反应过来再想补救的时候……逝去的人无法回来，已经造成的阴影也无法弥补。

事实上，张琛言看了报道时间，这些相关的报道也是在Matilda过渡站关闭之后半个月才发出来，也就是说至少是悲剧发生后半个月才被报道。

那是一个人口流动异常频繁的地方，按理来说那里发生的事情应该早就被人们知道了，但是设身处地去想，那个时候的人们，要不然是沉浸在失去亲人的悲痛中，要不然是出于劫后余生的庆幸以及对未来的茫然之中，联盟要负责地上地下人员转移，物资转移，地下的区域分配，人员分配，治安管理，经济重建，法律重修，消除种族隔阂，解决资源冲突等等。

别的不说，光是前两项都引起了诸多纷争。

让谁来，让谁不来？这就意味着谁活着，谁死去？

在说大道理的时候，每个人都能够侃侃而谈，但如果这个问题涉及到你的家人，你的挚爱，你还能做到完全客观，不偏不倚吗？

对于联盟颁布的法则，有抗争，有质疑，有谩骂，也有不理解……所有的问题，联盟只能艰难周旋，尽可能地保证法则被有序执行。

什么样的物资值得被转移，什么样的物资应该被舍弃？

世界名画，珍贵文物，科研用具……这些东西应该被带走吗？它们都有各自的意义和价值，但带走它们花费的时间、人力和物力完全可以用来挽救生命，就像人们常说“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放弃拯救生命带走它们真的值得吗？可如果放弃它们去挽救生命，又是什么样的生命值得这样的交换呢？

都说生命无价，但在这一刻，生命被放上了估价台。

这背后不仅仅是法律，还有道德、伦理……牵扯的太多，没有人说得清。

联盟建立初期，高层领导者平均几乎是三个月一换，不是一个职位的统计数据，而是所有职位加在一起的统计数据。在那个位置上，无论是做决策还是执行，都太难了。这种难并不仅仅指工作本身的困难，更多时候是那种发自内心的煎熬。你会不断怀疑自己——我这样做是对的吗？如果这是我的家人，我真的会这样做吗？遵循我的人性和我的善良，我必然不会这么做，可是如果我不这么做，我可能会害死更多的人，导致更多的损失……

在这一刻，世界并不是非黑即白的，中间的那条线被模糊，一切都变成了灰色。

面对那些反抗、质疑、谩骂和不理解，这些人也会陷入反思，而反思的最终结果就是内心的煎熬和痛苦，以及最终的理智。

联盟是个组织，组成这个组织的是人，几乎没有人可以做到绝对理性，张琛言看过相关报道，许多在联盟建立初期任职的人都患上了严重的心理疾病，一辈子活在愧疚和自责之中。

他们被骂恶毒，被骂没有人性，但他们患病，却是因为他们善良，他们受人性所缚。

这句话看起来简直矛盾极了，甚至有人可能会觉得逻辑不通，但事实就是这样，就是这么令人费解。

高离职率带来的是联盟根基不稳，这么下去显然不是长久之计。在这个时候，樊笼成了解决问题的关键。

人们相信樊笼，在人类看来，樊笼是人类最高级的智慧结晶，樊笼代表着绝对理性，所以最终樊笼变成了仲裁者，联盟只是樊笼意志的执行者。

出乎意料，在此之后，所有事情竟然进行的异常顺利。

哪怕是同样的事情再次发生，人们也更多地会从自己身上找问题，而不是去质疑樊笼。

樊笼在人们心中，成了近乎“神”一般的存在。

张琛言觉得这处处都透露着不合理，但又好像顺理成章。

如果说事情一直这样进行下去，好像也没有什么，但Matilda的重建，似乎又把历史翻了起来，现在的人们生活逐渐平稳，大家也终于有时间回忆和反思过去了，于是……

“我们去一趟这里吧。”张琛言开口说道，“Matilda。”

说完，还不待0810回应什么，张琛言又喃喃几遍：“Matilda，Matilda，Matilda……这个词翻译过来的中文不就是玛蒂尔达？”

0810点点头：“是的，你刚才跟我讲你在上一个虚幻世界发生的事情时，提到过这四个字，应该是音译。”

说完之后，0810又有些不确定：“所以，我们的第一站是Matilda？还是继续按照你刚才标出来的点，逐个进行排查？”

“先去Matilda。”张琛言毫不犹豫地说道，同时忍不住骂道，“该死的自动翻译功能！恰巧我的普通话又特别标准，刚醒来脑子还不清醒，竟然没有第一时间将这两者联系在一起。”

“好的。”0810答应得十分爽快。

眼看着张琛言起身就准备下床出发，0810赶忙制止：“你现在出门，联盟的人会在最多十分钟以内找到你，你当然可以把你的所有想法和分析告诉联盟，但回忆你之前的描述，每一次樊笼跟你的对话都是在单独相处的情况下，我认为樊笼并不愿意见到联盟的人，他选择你作为见证者，可没有选择联盟的人一起。如果你将联盟的人带去，很可能会……用你们的成语叫‘打草惊蛇’，总之大概率会带来某些不好的影响。”

张琛言感叹自己跟0810之间的关系是真的亲近了，每次听0810一口气说很多个字，他都有一种自己对于0810来说很特殊的感觉。

虽然说这也可以算是公事中的一种，但至少0810没有强硬且简洁的制止他，而是跟他说明了自己不赞同的缘由，而这个缘由，张琛言本人也十分赞同。

“那你说，我什么时候离开比较好？”话音落下，张琛言又补充了一句，“时间紧急，越快越好。”

0810思考片刻，随后对着张琛言说道：“好，交给我。你先在这里休息，放松大脑，什么都不要想，等我回来，我们就出发。”

说完，0810就瞬间消失在张琛言眼前。

虽然已经面对过几次这样的突然出现和突然消失了，但张琛言还是有些不适应，他非常好奇0810的父母是怎么接受的，他觉得自己需要去取取经。

当然，他不知道的事实是——0810的父母也没有接受，仍处于不得不强行适应的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