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花水月

在这种时候，张琛言说这样的话，罗德里戈当然知道张琛言的本意是安慰自己。

他也当然相信张琛言所说的敬重和信任。

“阿尔弗雷多也是如此。”张琛言着急道，“他和您在此之前甚至都没有什么交流，但他却愿意为您冒险，这足以说明您的人格魅力。”

罗德里戈苦笑了一下：“可究竟是像你们这样的人多，还是像他们那样的人多？”

这个问题，张琛言没法回答，他也不知道自己能怎么回答。

事实就在眼前，是那种他不愿意承认的事实。

并非所有人都能做到了解真相之后再进行评论，这一点对陈亦净适用，对罗德里戈同样适用。可偏偏他们俩的情况又完全不同，罗德里戈之所以会被当作靶子立出来，是因为人们需要一个发泄愤怒的对象。

为什么世界会变成这个样子？为什么原本属于人类的家园不再有他们的栖息之地了？

为什么冬寂病毒蔓延？为什么人类要被迫接受分离，从看得到天光的地面转移到暗无天日的地下？

……

这类的问题太多了，每一个问题的背后都有着难以言说的痛苦。人们需要将这些痛苦发泄出来，需要找一个理由来解释这些问题。

总归不能是他们自己的错吧？总归不能是他们自己导致了这一切的发生吧？所以他们要找到一个发泄口，一个靶子，一个帮他们自己脱困的靶子。

至于那个靶子是不是真的仅凭一己之力就可以导致现在的局面……这重要吗？

“就是因为你们总在研究那些虚无的东西，所以世界才会完蛋！”

“针对冬寂病毒的疫苗为什么没有研发出来？是不是你们把科研经费全部用在那些没有意义的虚拟世界上了？”

“那些都是精神垃圾！就是因为精神垃圾太多了，人类才会堕落！”

“是你们！都是你们！让这个种族没有了希望！”

……

这些话如同一把把刀子向罗德里戈的身上扎，张琛言看着对面少年失声痛哭的模样，下意识伸出手帮他捂住了耳朵。

不是这样！不应该是这样的！

可他捂住了罗德里戈的耳朵又怎样呢？那些话听一句和听十句没有什么区别。

他们动摇的，是一个科研工作者的信念！

往往能够做到这一点，并非是同行，并非是立场不同的学者，反而是普通民众，是那些跟你没有什么交集，但你却觉得自己在服务于他们，自己的努力可以让他们的生活变得更好的人。

“你们把人类害到这步田地，却还吃这么好，住这么好，难道不会良心有愧吗？”

“是啊！你们有罪！你们是人类的罪人！”

“今天的所有一切，都是因为你们！”

“只有你们死了，人类才有出路！”

……

外面骂得越来越难听，说的内容也越来越偏激。

张琛言只能捂住罗德里戈的耳朵，却无法堵住那些人的嘴。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看着压抑着哭得浑身颤抖的罗德里戈，张琛言意识到绝对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即便现在不是最好的时机，他们也必须离开这里，远离这些人！

张琛言一把拽起罗德里戈，斩钉截铁地说道：“跑！什么都不要听！一直往外跑，跟着我！”

说完，张琛言便拉着罗德里戈如同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

跑！用自己最快的速度跑！

一定不能放手，一定不能将身后的那个人丢掉！

此刻这是张琛言全部的信念！他死死地抓着罗德里戈的手，试图穿过那些从疑惑到震惊再到愤怒的人群。

他们的服装的确起到了掩盖的作用，如果不是因为这个，他们可能一开始出现的时候就被发觉了。可这种掩盖作用到底是有限的，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就是他！”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却在一瞬间点燃了所有人的情绪，他们如同潮水一般向着张琛言和罗德里戈冲来。

张琛言已经拼尽全力了，他还看到了推开人群想要接应他们的阿尔弗雷多。这一刻的混乱无法用任何语言形容，张琛言觉得他这一辈子只会经历一次这样的场景。

胜利的曙光就在前方，可张琛言却感觉到了手心一空。

他的手里牵着的，是罗德里戈。

张琛言惶恐回头，眼睁睁地看着罗德里戈被淹没在疯狂的人群里。这一刻，他显得那么瘦小，被吞噬的瞬间毫无还手之力。

当然，或许他也不想反抗。

“罗德里戈先生！”不远处的阿尔弗雷多睚眦欲裂，“你们让开！让开！”

张琛言看着阿尔弗雷多冲进人群，一头扎入混乱之中。

他明白，阿尔弗雷多不甘心，在做最后的努力。

只是理智告诉他，这些努力没有任何意义。如果说没有看到罗德里戈最后那绝望的眼神，哪怕是无意义的努力，他也愿意去做，可是……

张琛言感觉此刻周围的一切都在渐渐推远，他就像是一个真正的见证者那样，静默地，客观地，看着这一切。

那些名为愤怒，名为恨意，名为哀伤，名为不舍的情绪在这里蔓延……他还看到了角落里的阿迪亚，那位年长者噙着笑看着这一切。

张琛言的目光与他对视，在二者目光相触的瞬间，张琛言从他的眼中看到了片刻的惊慌。

可是，只有片刻。

片刻后，他脸上露出了胜利者的微笑。

张琛言不解，为什么会这样？

他可以很理智很冷静地跟罗德里戈说现实的残酷，但此刻他却无法接受这一切。

不应该是这样的，这个世界不应该是这样的。

罗德里戈是一位学者，等地下城的发展步入正轨，罗德里戈会成为一名伟大的学者。

如果有他在，R城或许会早很多年现世，或许很多东西都会改变。

可是没有用了，张琛言彻底明白为什么樊笼不在乎自己的那些所谓“干预”了。

因为没有用！所有的一切都是镜花水月！

他是个见证者，也只是个见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