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击者

不怪张琛言大惊小怪——ID，全称Identity document，也叫身份证识别号、唯一编码。

无论是物理世界的地下城还是数字世界的字母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独有ID，这牵扯着他的身份和资产，以及人际关系等，他们在进入数字世界不同的字母城时可能会改变自己的外貌、穿着、行为方式，甚至生活方式……但ID是唯一且固定的，这是证明他人类身份的重要标识码，这个ID通行于物理世界和数字世界。

换言之，ID是每个人在元宇宙中最重要的编码，唯一且固定。

现在，出现了ID重复，这意味着有人能够以你的身份随意支取你的资产，参与你的社交，进行所有你日常可能会做的事情，且看上去合理、合法。

从某种意义上讲，重复ID的出现等同于复制人出现，甚至比那还要更糟糕。

人类在把自己活成一串数字的时候，数字的意义就会变得更加贵重。

“这绝对是重大事件！还不上报等什么呢？”张琛言急了，但随后他又坐了下来，手指扶着额头喃喃道，“等等，等等……如果R城出现这样的事件，是不是意味着R城会被清除？你来找我，是因为你也想保住R城？”

“我是裁决者。”0810看着张琛言，似乎有些不理解他为什么会说出如此愚蠢的话来，“对于我来说，没有任何事情高于安全和稳定。”

张琛言点点头，他刚才一定是急疯了才会说出那样的话来。

对啊，裁决者，AI，在工作领域内，他们拥有绝对理智。没有人比他们更适合裁决者这份工作，他们也绝不会因为个人感情而影响到自己的决定。

“重复ID出现在哪里？”张琛言开口问道。

“冬寂病毒研究所。”0810答道。

“重复ID，冬寂病毒研究所，这两个重量级的元素加在一起，难道不值得上报？”张琛言感到不可思议。

“重复ID并非出现在研究员的身上，而是出现在一个清洁人员身上，他每个月挣到的功勋值顶多算是勉强温饱。”随后0810又补充道，“而且他拒绝承认，这件事也没有对其他任何人造成影响或伤害。”

所谓的功勋值，从狭义上讲，可以将它理解为货币，但它实质上是更高级、更广义的经济系统。赚取功勋值的方式有很多，无论是在物理世界还是在数字世界中，只要你有所贡献，都能将这份贡献转化为功勋值。当然，不同种类的贡献也对应不同等级的功勋值。

在整个元宇宙中，你所有花费，比如吃、穿、住、行、医疗、娱乐等，都对应着功勋值的消耗。

一个人的功勋值顶多算是勉强温饱，足以证明他对于元宇宙的价值有多低。

张琛言看着面前的0810，他明白了0810为什么来找他。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身上出现了重复ID，他自己不承认，也没有对其他任何人造成影响或伤害，别说报备了，他们甚至连立案的理由都没有。

“那个清洁人员有什么背景吗？”张琛言愁眉不展，他甚至已经开始往离谱的方向猜测了，“比如他其实有个传奇的身世？或者他能够接触到冬寂病毒的研究核心？再或者他本身是由AI伪装而成的人？”

“全部调查过了，冰河世纪之前，他父母还算是有些价值，后来冰河世纪到来，地下城建立，他父母用自己毕生的功勋值换了一个给他的名额。我可以确定那是他的亲生父母，也可以确定他的父母已经死亡，所以你说的离奇身世根本不存在。”0810解答道。

闻言，张琛言苦笑了一下。

的确，这样的身世根本算不上离奇，地下城有太多这样的人了。

他自己，就是如此。

在地球全面进入冰河世纪前，张琛言的父亲作为建造地下城的工程师，拿到了两个进入地下城的名额。可就在此时，母亲被发现怀孕。这样一来，原本的两个名额就不再够用。两难之际，父亲毅然决然地将自己进入地下城的名额转赠予母亲腹中还是胎儿的张琛言，自己则作为联络员留守地上，赚取更多的功勋值保障母子俩的生活用度。

张琛言出生的时候就已经在地下城了，他没有经历当初人类迁移时的景象，只是从母亲的口中听到过只言片语。他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但听母亲说，他两岁的时候父亲曾因为立功而获得了前往地下城探望亲属的资格，虽然只有短暂的几天，父亲却格外欣喜，抱着他亲了又亲，看了又看。临别时，父亲还说会更加努力，争取到更多机会陪他长大。

不曾想，两个月后，父亲失踪的噩耗传来，在生存极为艰难的地上，失踪意味着什么大家都心知肚明，母亲后来领取到了高额的功勋值补偿，抚养张琛言健康长大。

只是，张琛言再也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了。

0810看着面前情绪稍显低落的张琛言，难得出言解释道：“抱歉，我刚才可能表达不当。”

“没事。那几年的确有不少生死离别，同样的事情发生太多，也就没什么好感到离奇的了。”张琛言摇了摇头，示意0810继续说，“我后面的两个猜测呢？继续说吧。”

“当初把R城作为冬寂病毒研究所在数字世界中的驻地，就是因为R城的各项制度相对比较宽松，许多在物理世界中无法完成的研究可以在这里完成，这里也的确有不少核心数据。可该名清洁人员主要负责物理世界中的非医疗保洁工作和数字世界中的外围数据清理，因为他的培训考核结果是C，这就已经限制了他的权限。”0810坦然道，“至于你说的AI伪装成人，我自己就是AI，我当然能够识别自己的同类。”

所有的猜想都被戳破，摆在面前唯一的现实就是——这名清洁人员，真的是一个普通人。

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身上，发生了一件重大的事。

“去趟R城吧。”张琛言叹了口气。

0810看了眼时间：“已经到了下班的点。”

“我自愿加班，不要任何报酬的那种。”张琛言认命道，“凡事有因有果，能出这样的事情，一定有什么目的性。”

对于无缘无故的事情，张琛言一直持有怀疑态度。有的时候，越是含糊不清的缘由，背后所隐藏的真相也就越大。正如很多人说R城的建立是出于张琛言的突发奇想，说是他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大胆尝试……无论外面的流言如何说，张琛言自己心中明白——不是这样，没有这么简单，没有巧合，有的只是多年的准备，苦心经营，以及多方联合。

——

张琛言通过XR设备将自己传送到R城的时候，0810已经在这里等着了。作为裁决者，她出现在自己管辖地的着装总是一袭制服风衣，看起来又A又飒。

不过，现在不是欣赏美的时候，他们的主要目的是调查重复ID的事情。

从某些方面来说，R城和物理世界中的地下城很像，这里永远没有白天，但却有闪烁的霓虹灯。冬寂病毒研究所应该说是整个城邦中最像建筑的建筑了，至少它是一栋规矩的长方体大楼，其他的建筑要不然是由诡异的形状拼接而成，要不然就被各种交杂的灯光色彩包裹。

“这个城市，看起来很不正经。”这是0810第一次见到R城时的评语。

现在，她的看法依然如此。

“你考虑出台一个《城区建筑形象规范协议》吗？我可以帮你收集资料。”0810试探道。

张琛言摇摇头：“我挺喜欢现在这样的，自由。”

说完，他又加快了步伐。

冬寂病毒研究所距离他们的出生点不远不近，虽然不确定清洁人员的具体下班时间，但早一点总归是没错的。

XR设备可以帮他们快速进入数字世界，或者在数字世界中完成坐标转移，但每个城市的出生点都是固定的几个，不然大街上突然冒出一个人，很容易造成交通影响以及其他安全隐患。

“上车。”0810的摩托车横在张琛言面前，“我带你过去。”

暗红色的摩托车线条流畅优美，格外帅气，偏偏张琛言只看了一眼后座就立马摇头。他对R城的建设给予了充分的自由性，这直接导致各种形式的路面都有可能出现，比如……波浪形。

他不想体验飞翔的感觉，更不想遭遇一个没抓紧就被甩出去的惨状。

“好，那我先过去等你。”0810也不是啰嗦的人，转眼一个调头就飞驰了出去。

同时，甩了张琛言一脸泥水。

看着化身上出现的泥点子，张琛言暗骂了一句：是哪个王八蛋把天气系统打开了？他明明说过，非必要情况不要打开天气系统。

必要情况是指——节日需求，审查需求，失恋造成的悲伤情绪需求。

张琛言到达冬寂病毒研究所的时候，0810已经收好摩托车站在那里等他了，站在0810旁边的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化身形象。

简单的模板脸，没有什么记忆特征。

每个人在数字世界都有自己的化身，昂贵的化身大多是由专人设计而成的，普通的化身则是不同等级的模板，最便宜的化身就是面前这样，根据工作需求分配，只代表职业身份，没有任何个性化的表现，甚至连可用的面部表情也少得可怜，看上去很是僵硬。

“他就是目击者，不过他也只见到过一次。”0810开口介绍道。

“他只见过一次？”张琛言确认道。

0810点点头：“我得知这个消息后，立马去调查，我也见过一次。不过很短暂，后面再查，那个重复ID就消失了。”

张琛言叹了口气：“这意味着连证据都没了？很好，无法立案报备的理由又多了一条。”

“我确定，我没有看错……”一直沉默的化身突然开口，声音很低，带着几分怯懦。

“你好，我叫张琛言。”张琛言脸上挂起得体的笑容，诚恳地自我介绍，随后伸出手问道，“怎么称呼您？”

似乎没想到张琛言会对自己如此礼貌，对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回握了一下张琛言，随后才答道：“我是清洁人员018号。”

“018号？名字呢？或者昵称？”张琛言笑了笑，“对于人类来说，名字总是有特殊的意义不是吗？彼此用数字称呼，感觉有点儿怪。”

“程双新。”不知道是说给张琛言听，还是说给自己听，对方又重复了一遍，“我的名字叫程双新。”

张琛言点了点头，随后说道：“好的，双新，这里说话不方便，我知道旁边就有一家咖啡店，我们去那里谈谈好吗？”

对方很快地点了点头，随后张琛言便带着二人前往自己熟悉的咖啡店，这里无论环境还是私密性都很好，唯独咖啡……数字世界的咖啡色香味俱全，但更像是一个氛围用具，它无法真正被你喝下去，除非你直接下单并标明物理世界的地址。

用张琛言独家解释方式来说就是：一杯咖啡感官体验价为1功勋值，实际食用价为5功勋值。

五倍的差价，决定你喝到的究竟是一种感觉，还是一杯实实在在的咖啡。

三人坐下之后，张琛言并没有急着问重复ID的事情，而是选择聊一些与程双新日常相关的事情，等到程双新慢慢放松下来，话匣子打开之后，张琛言才开口问道：“有关那个人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那个人？”程双新先是愣了一下，随后立马反应过来，“你指的是017吧，他跟我是同时入职的，我们也是一起接受培训的。他性格很安静，话特别少，跟我一样，脑子都有点儿笨，学东西很慢，这也是我俩最后都只拿到了C级资格证的原因。”

“这么说来，你们应该比较熟悉？”一起培训，一起共事。按照常理来说，想不熟悉都困难。

孰料，程双新立马摇了摇头：“不熟，我说他话特别少，不是针对陌生人，而是针对所有人。即便是跟我们，他也不怎么说话，共事这么久，我们都不知道他的名字，甚至连下班后的聚餐也没有过。”

张琛言想过对方可能会比较自闭，但没想到对方能自闭成这个样子。

“你们的工作内容应该包括物理世界和数字世界两个部分吧？”话说出口，张琛言又调整了一下用词，“当然，你们一般喜欢用现实世界和虚拟世界这两个词。我想问问他在现实世界里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