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泉湖水深千尺

赵彩云在家里睡了一天两夜，脑子处在似醒非醒状态。

这期间，谁来看过她，谁问过她什么，她都能听见，但就是睁不开眼，也不能和他们交流。

范博士和大卫白天过来，陪着刘志东坐在她身边。

昝老先生很仔细地给她把过脉，嘱咐刘志东，无大碍，让她休息吧，注意及时让她喝水。

她想说，我不累，我只是闭闭眼，马上就好。

但话就是说不出来。

后来，镇上的马健书记来过，村干部们来过，甚至胖婶和张有志也来过；她都是如此。

胖婶一进门就哭出声，张巧云皱着眉头往外推她，她才赶紧闭嘴。

临走时，嘴里一遍遍嘟囔：“老天爷啊，救救这个大好人吧！”

赵彩云突然想笑，胖婶的声音让她想起耶路撒冷哭墙前的那个中国大妈，这些人，见神就拜，却不知拜的哪路神仙。

她根本没事，胖婶却以为她不行了，这也有点太滑稽。

但是，她笑不出声，表情也是熟睡的样子。

第二天下午，老宋从鸢城赶过来，陪刘志东坐在她身边，她依然不醒。

直到她父母和姨妈一家人也来到玉泉洼；正走到门外大街时。她突然醒了，马上一骨碌坐起来，不好意思地向老宋笑笑。

转头对刘志东说：“爸爸和妈妈他们来了，你去迎迎他们。”

刘志东半信半疑，抢先一步出去，果然看见一群至亲的人正走进院门口。

当人们进屋，看到赵彩云已经站在客厅里，向亲人们颔首微笑。

她上前握着母亲和姨妈的手，对着众亲不好意思地说：“爸，大老远的，你们赶过来做什么？”

父亲没说什么，只是用手蹭了蹭眼角。

姨妈和妈妈却哭了起来：“我们的宝贝闺女，你可把我们吓坏了！”

这是一件令人费解的事情。

昝老先生也没搞明白；他只是说：“赵总这是累了，强迫自己休息一下。”

晚上，人们都散去。妈妈想单独住下来陪她，被她劝了回去。

父亲已经老了，更需要人照顾。

张大新依旧风趣：“表妹，这个办法好，改天教教我，让我也睡一天两宿。”

天诚在妈妈身边，磨蹭到很晚才回自己屋里睡。

接近十一点，屋里只剩下刘志东和赵彩云。

他们坐在沙发上。

刘志东拿起一个抱枕垫在赵彩云背后，让她舒服一点。赵彩云笑了：“太阳从西边出来，今天怎么这么温柔了？”

刘志东苦笑了笑：“你还有情绪开玩笑呢。”

一句话，让赵彩云沉默下来。

刘志东暗暗叫苦，责怪自己不会说话，又戳到了她的痛处。

没想到，赵彩云情绪很快恢复平静。她看着刘志东的眼睛：“你和我说实话，我们这次损失多少？”

刘志东回避着，犹犹豫豫想编个数字。

赵彩云仰起头：“你不说我也知道，两千二百多万。”

轮到刘志东惊讶了：“彩云，你怎么算出来的？”

赵彩云说：“傻子也能算出来，二十个冬暖式大棚，一个大型玻璃温室，包括里面所有的设备和蔬菜。”

赵彩云一边说，眼泪顺脸颊哗哗地往下流。

她表情还是放松状态，但泪水却是无法遏制。

刘志东想安慰她，被她轻轻推开了。她说：“我没事，你不用担心，这些眼泪只是藏不住了，让它们流出来吧。”

刘志东内心一酸，她这是内心痛麻木了，眼泪在下意识地流出来。

这样的痛苦他经历过。

那是在妹妹香玲病危，急需要动手，家里花光了最后一笔钱时；但他不是流泪，而是抽烟，不加节制地狂抽，自己也管不住自己；直到三包烟抽空。

他们都清楚，这次损失，意味着最初筹集的三千万资金损失殆尽。

除了工程机械厂，他们的财富积累，都已经烟消云散。

他突然说了一句：“都怨我，不该回来，害得你一起跟着受累！”

没等赵彩云回答，他又紧跟了一句：“不行，我明天就向党委辞职，不干这个支部书记了，回去干我们的老本行去。”

赵彩云警觉地看着他：“志东，你什么意思，这是你的真心话？”

刘志东点了点头。

赵彩云立刻站了起来，眼泪瞬间消失：“刘志东，你这么说，我看不起你！”

刘志东一惊，显然对赵彩云的反应如此激烈而感到意外。

赵彩云越说越激动：“刘志东，你以为现在我们还能回到从前？你想过没有，你凭什么被农业部授予全国农业劳动模范，我又为什么是省级劳模？这份荣誉是几千万元钱能买的来吗？这点损失怕什么，钱没了，我们可以继续挣。我们自己的大棚没有了，但全村还有那么多大棚在。我们还有玉科松基地，还有正在搞的世界第一流多层温室植床种植！”

刘志东伸手抱住了她：“对不起彩云，我说错了，我收回那句话。”

他听到怀里的赵彩云一字一句地说：“干下去，志东，拼命也要干下去，不是为了赚钱，也不是为了事业，是为了……”

他想听到她说为了什么，但她却又一次睡着了；这次是真睡着，在他怀里，发出轻微的鼾声。

第二天一早，他们就被门外大街上的喧嚣声吵醒。

隐隐约约，广播喇叭上传来老何的声音：“玉泉洼全体村民注意了，听到广播后，到村委大院门口，参加村民代表大会主持的赈灾捐款。”

刘志东起身，赵彩云也紧跟着翻身下床。

刘志东想问问她感觉咋样了，她却用手势明白无误地告诉他，别出声，妈妈和家诚在睡觉呢！

他们一起来到了大街上。

远远看见，村民在向村委大院门口集中。

他们好奇地往那边走去。

路过种植产业园西墙，赵彩云打了一个激灵，刘志东赶紧扶住她。

远远望过去，那个巨大的豁口像一个怪兽的嘴巴，格外刺眼。

他们迅速扭过头，继续往前走。

当他们赶到村委大院门口，村民已经排起长队，队伍的前面是一个红色的捐款箱。

走到捐款箱面前的人，从口袋里掏出钱，放到里面去。

他们越过队伍，直接来到捐款箱前，看到老何和刘冠臣坐在那里监督着钱箱；其他村民代表站在队伍两侧维持秩序。

老何正襟危坐，冲着后面的人群喊：“自觉自愿，多少不限。”

刘志东问：“冠臣，这是怎么回事？”

刘冠臣站起来对他说：“志东，你别管，这是乡亲们的一番心意。”

刘志东和赵彩云明白了，乡亲们这是在为他们捐钱。

排队的人秩序井然，每个人将一百，二百不等的捐款投进箱内。

捐完钱的人都向他们笑笑，然后离开。

女人们会停下来对赵彩云嘘寒问暖。

赵彩云注意到刘志东的脸色，他的嘴唇轻轻颤动，看来有话要说，却急不择言。

赵彩云拉住了他的手，在他耳边轻轻说：“志东，这是乡亲们的好意，不要拒绝。”

刘志东有些不解地看着她，但选择了沉默。

轮到张有志过来，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万元现金，神态平和地投了进去。

他回身拍了拍刘志东的肩膀，小声说：“志东，没啥大不了的。”

刘志东心头一热，顺手握住了他的手：“有志哥，放心，我刘志东倒不了。”

张有志递给他一根烟，互相谦让着点起来，抽了几口。张有志貌似漫不经心地说：“这么多年和你斗气，有些对不住了。”

刘志东笑了：“男人不斗气还叫男人？那不全成了娘们儿了。”

俩个人一起笑了起来。

张有志说：“说归说，论心胸，我比你不行，这个园子，让我，我舍不得淹了它。”

刘志东说：“有志哥说哪里去了，你在我的位置上，你也会那么干。”

他们正说着，张小手走上来。

他手里握着五百元钱，一张一张地投进箱子里。

刘志东微笑着向他招手致谢，他竟然有些腼腆地小声说：“村里分红的钱都存了死期，手里就这些了。”

虽然这么说，张小手离开时，胸膛比平时挺得格外直，仿佛变了一个人。

刘志东瞬间明白了赵彩云为什么让他接受村民的捐款。

他想起了赵彩云平时说的一句话：“你怎么去爱别人，别人一定会怎么爱你，爱心没有高低之分，没有强弱之别。”

一辆汽车驶进村，在村委大院附近停下。

客人下车，是王琳陪着市总工会主席张正贤来了。

刘志东和赵彩云迎上前。

张正贤关切地询问了赵彩云的身体状况。

紧跟着，王琳微笑着说：“告诉你们个好消息，张主席和有关部门给你们协调了三千万赈灾无息贷款，专门用于你们农业合作社种植产业园的恢复建设。”

刘志东紧紧握住张主席的手，连连道谢。

张正贤他们的车刚走不久，一辆大奔开过来。

孙浩从车上下来，紧跟着老宋也从车上跳下来。

孙浩直接走向赵彩云和刘志东。

赵彩云笑着说：“孙总好长的耳朵！”

孙浩哈哈大笑：“有老宋，我在南极也能知道你们在干什么。”

他高声无忌：“我说过，有事你说话，这次没带多，一千万怎么样，够不够？不够再追加。”

赵彩云说：“谢谢孙总，不过，这个钱我可一时半会儿还不了你。”

孙涛大手一划拉：“我不傻，这不是借给你的，这是我的投资，我要的是股份！”

众人一齐哈哈大笑。

到晚上，捐款数额出来了，全村一共捐了三十二万五千四百元，这次是户户捐款，没有空白。

当老何代表村民代表大会准备将钱移交交给赵彩云时，赵彩云轻轻推了推刘志东。

刘志东走上前郑重地说：“我和彩云谢谢大家的好意，我们已经商量好了，这个钱，除了分配给这次受灾的人家，剩余部分放到村公益基金账户上。将来做为全村见义勇为和好人好事奖励基金。”

大卫告诉赵彩云：“我已经请示总部，再延期驻华半年，帮你们完善莫沙夫机制；但我有个要求。”

赵彩云说：“大卫博士尽管提。”

大卫说：“让昝老先生教我中医和国学。”

赵彩云笑了：“那你需要按照中国的风俗，行拜师礼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