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东升

早上闹铃还没响，刘志东就被一阵轻轻的敲门声惊醒。

他刚要问是谁，想起昨晚老班长的话，就对着门外说：“谢谢了，我们这就起床。”

敲门声停了。一阵轻快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这功夫，赵彩云也醒了。

刘志东看了看手机，才四点半，有些诧异。

但赵彩云说：“老班长很实在，他这么早叫我们，肯定有他的道理。”

他们出了房间，下楼来到酒店门口，老班长早等在那里。

他说：“今天日出时间是五点十分，但日出前的景色非常壮观，所以我早叫了你们半小时。”

老班长的话还在说着，赵彩云的目光已经被海上的景色吸引。他们一边道谢，一边急急忙忙地奔向海边。

正是退潮时分，海浪轻轻地打着拍子，忽远忽近地盘桓，却是渐行渐远。

海边退出很多小水湾，在依旧暗淡的天色下泛着明光。岸边的礁石错落分布，一团团黑如忘归的夜色。

赵彩云上次来看日出，正被情感困扰；光专注于和刘志东通电话，完全忽略了从东方微明到日出喷薄，是一个什么样的过程。

现在看来，周士业也是个行家，他带领大家到来的时间，也在这个时分。

海边人很少。

各家酒店走出零零散散的游人，相互离得很远，都是一边走，一边眼望东方；显然都是奔着日出来的。

站在岸边其实就可以一览无余，但他们还是追着海浪往里面走，仿佛那样会离天边更近一些。

夜色还朦胧难辨，但天光已将它们稀释得零零碎碎。透过这些斑驳的疏影，极目处，海与天已经缠绵交融，难舍难分。

一开始，赵彩云看到了一群小岛，可以用星罗棋布来形容。

这些小岛都是半透明状，一动不动地悬在天际。

但仔细辨别，那不是小岛，是一团团青色的云，冷凝在海天一色。

海和天是无法分辨的，浑然一体。

微明的鱼肚白，像一湾水，逐次向外浸透，蚕食着黑。直到被更重的夜色阻隔。

黑白分界线似有若无，光色是微妙无比的静。

一艘大船满载着灯光，仿佛从天上缓缓地无声滑落。

鱼肚白的中心部位，是银灰色的光源，泉水般吞吐着涟漪。

那些小岛一样的云团，光色不断变化，从青色到青灰色，到外缘泛着轻微的银白。

这时候可以辨别出，有几座云团一样的小岛，错落其间；眨眼的功夫，又是云岛难辨。

散光在慢慢聚集，越来越亮，已经出现穿射的效果，将海天一色渐渐分离，直到出现清晰的一线天际。

有那么一刹那，赵彩云感觉太阳就会冒出上弦，将一点透红赫然吐出。

但她马上发现，那是她的错觉，她凝眸的是一团被光色洇透的云。

真正的光源部分，还在有条不紊地往外散发，仿佛被一层坚冰遮盖，正在努力而坚韧地穿透。

这多么像一场孕育，过程竟然如此缓慢而持久。

赵彩云和刘志东同时有了这种感觉。

刘志东联想到了儿子家诚降临前那场漫长的等待，想到了妇幼保健院那上上下下漫长的两万多级台阶。

而赵彩云感觉自己就浸泡在那团光源中心，在蠕动和疼痛之间反复挣扎，期待分娩。

实际上，大自然和人类生活竟然如此相似。

日出前的光影博弈，更像每一次成功前的反复拼搏，每一个瞬间，每一个过程都来之不易！

赵彩云想起了范博士的话，“海上日出，美在水天一线的瞬间刺破，那满天的飞红，无异于凤凰涅槃。”

她现在完全理解了这句话，她在等待那个时刻。

身后突然响起了一阵嘹亮的军号声。

他们同时转身。

首先看到身后已经站着不少人，是在他们不知不觉间聚集到这里的。

军号声来自更远处。

他们把目光投向住宿的酒店，果然看到在二楼平台上，老班长手持军号的身影；号声是从那里发出的。

是嘹亮的起床号声。

在姨妈家住宿的日子里，赵彩云每天早晨都能听到这种熟悉的军号声，每当听到这种声音，她就感觉身体里有股力量在升起，催促她起床，去做自己今天该做的事。

他们听到有人在说老班长。

显然是给游客充当引导的当地亲戚，这人熟知这里的一切。

他说：“这个老班长真是个奇迹，退伍二十多年了，天天早晨吹号，后面还要升旗呢。”

他的话音刚落，赵彩云就看到吹完起床号的老班长，迈着正步走向平台上竖着的一根旗杆。

一阵嘹亮的国歌声响起，老班长仰头瞩目，将一面五星红旗慢慢升起。

赵彩云和刘志东马上换成了挺直站立姿势，双眼注视着慢慢升起的国旗。

也许是感染，也许是心升自然，那些游客也从各种姿态换成直立。

国歌声牵动了一切，赵彩云的心随着那团鲜艳的红色徐徐上升。

就在国旗升到顶端的一刹那，曙光从身后排闼而来。

他们急转身，正好与刺破一线海天的旭日迎面相逢。

这是从一点深红到一轮金红的瞬间转换，像一个新生儿的笑脸直面人间。

他们同时体会到了那个曾经明白，却始终无法体察的词汇，凤凰涅槃！只有经历过生死的人才能明白，只有经历过坎坷的人才能洞悉这个词汇的深刻含义。

临别时，他们问过老班长，为什么几十年如一日，吹军号，升国旗。

他笑着说：“不为什么，就是放不下那身绿军装带来的使命感吧，一辈子也忘不了。”

一句话点醒了问询人。

赵彩云想起了她在很多时候苦思冥想的问题，尤其是在耶路撒冷的哭墙下，无限接近终极诠释的那个命题。

刘志东想到了洪水过后，赵彩云长眠初醒时说的那段话：“干下去，志东，我们拼命也要干下去，不为了赚钱，也不是为了所谓的事业……”

究竟为了什么，他已经不用问他亲爱的彩云，从老班长的那句话里，他找到了答案。

从日照往回返的行程，比他们想象得顺利。

今天是五一小长假的第一天，迎面而来的是大批涌向日照的车流。

他们的前方一片空旷。

与人逆向而行的感觉，今天竟然如此舒爽。

按照这样的速度，九点之前就会赶回玉泉洼。

他们可以像迎接旭日一样，迎接他们的奶牛挤奶机器人的到来。

据他们所知，那是中国引进的第一台挤奶机器人。

赵彩云放松下来，睡意竟然慢慢袭神。

她说：“志东，你专心开车，我睡一觉。”

刘志东笑了笑，看她绑紧了安全带，惬意地合上眼睛，才放心地慢慢踩油门加速。

汽车风驰电掣，一路向北。

赵彩云很快就睡着了。

竟然进入了梦乡。

在梦里，她们病友四姐妹一起去爬长城，一直爬到了最高的烽火台上。

她们在城碟前唱歌跳舞，尽情挥洒着喜悦。

她看见在香玲的引导下，张静和王慧一起望向远方。嘴里喊着：“快看呢，真美啊！”

赵彩云顺着她们手指的方向望过去。

她吃了一惊。

她们身在长城烽火台，但长城下的山峦却是状若弯月的龙山。

她们手指的方向，是如此熟悉的景致，那是佛溪河边，玉泉湖畔，风景秀丽，美如童话般的春天里的玉泉洼。

刘志东听见熟睡中的赵彩云说了一句清晰的梦呓：“快看，春天，玉泉洼的春天！”

2021年元月完稿于达庸工作室。

（本作品根据山东省潍坊市坊子区洼里村全国劳模赵霞和丈夫中国农村农业部劳动模范刘向东的真实事迹创作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