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志东的心事

刘志东没想到会在前进拔丝厂见到张大新。他去拔丝厂是找老宋催货的。他预付了二万元的货款，老宋却迟迟不发货。

他和老宋认识是在五年前，他刚刚从南方揣着打工挣来的血汗钱返回老家。

他先拿出三万元给了死活要离婚的老婆陈香枝。这是他六年打工收入的一半，九十年代初，那无疑是一笔巨款。三万元买断了他们的婚姻。

陈香枝的背影从他眼睛里消失了，也同时从心里抹去了一段烦恼时光。

看着二岁的儿子在奶奶怀里咿呀学语，他丝毫没犹豫，马上盘算怎么用这剩下的三万元钱来创业翻身。

刘志东首先劝住了父亲重操旧业的念头，那时候刘泉的眼睛已经出现白内障病象。

一个偶然的机会儿，有人向他推荐做建筑生意，说那个行当挣钱。

他先去工地做小工，推砖和泥，满工地一溜小跑。不长时间，就大着胆子做起了大师傅，砌砖垒石。

本村的刘冠臣成为他效仿的老师。那是一个沉迷寡言，却乐于助人的男人。他喜欢贴在刘冠臣的身边砌砖，可以偷偷学艺。一旦有点小差错，刘冠臣会自言自语般小声哼唱出来：“垒直缝喽！”刘志东赶紧低头看，果然发现自己刚才砌的砖，竟然和下面一排缝对着缝。这可是砌砖大忌，砖与砖之间没了咬合力，会随时倒塌。他赶紧掀翻了重来。他感激地瞅瞅刘冠臣，刘冠臣却没事人一样，埋头干活，仿佛这事根本没发生。

刘志东是个聪明人，错误从不犯第二次。

一个月后，他成了一个手法娴熟的大师傅。一年后，瞅出门道的他，开始自己组队四处揽活，盖房修路。经人介绍，老宋成了他的供货方。

在玉泉洼，谈起刘志东，人们都说他天生就是个买卖人。说他改了他家几世的门风。前几年他之所以选择去南方打工，主要是为了赚钱还借贷，那些钱是为了给妹妹治病动手术欠下的。

在玉泉洼，刘志东的父亲刘泉是出了名的心灵手巧，继承了祖上几代的木匠手艺。推开玉泉洼哪一家的屋门，十家有八家的家具是出自刘泉之手。村里人都说他长了一双神眼，再复杂的家具他看一眼，就能鼓捣出来。

刘泉想让儿子继承他的手艺。

大儿子做了教师，就只能指望二儿子刘志东了。他对这个二儿子充满了期待，从小到大，学什么一学就会，干什么都有模有样。

刘志东十六岁那年，高中毕业回到村里。刘泉领着儿子进了西屋。

平时沉默寡言的他，那天打开了话匣子，将满屋子木匠工具一一指给儿子看。告诉他，哪件工具是做什么的，怎么用。他很认真地做着示范讲解，刘志东却有些心不在焉，嘴里嗯嗯地应付着，眼神明显游移。

刘泉叹了口气，不再往下说。这一刻，他明白了，这一屋子木匠工具和他的一身手艺在他百年之后，就会寿终正寝。但他没有逼儿子，他想听听儿子心里想什么。

那天晚饭，他破天荒给儿子倒了一盅酒，他说：“你今天尝尝烧酒味道。”

刘志东端起酒盅，看到透明的青坊老白干在酒盅里发出蓝悠悠的光，温软而滑润。他放松了警惕，试探着往嘴边送。他先沾了沾唇，有点辣。他犹豫了。抬头看到父亲期许的目光，便不再迟疑，仰头一口喝了下去。首先呛着了喉咙，一股辛辣直冲进嗓子眼，舌底窜火，他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在一边做家务的母亲张巧云赶紧说：“快吃口菜压压。”

刘志东夹起一块鸡蛋塞进嘴里，压住酒劲，但还是忍不住又咳嗽了几声。

刘泉问儿子：“什么味道？”刘志东摇摇头：“没味道，就是辣。”

刘泉不再说话，端起眼前的酒盅，慢慢喝了进去。他抿住嘴唇，将酒香锁在口腔里，待完全咽下时，才低头抻抻脖子，张开嘴，嘴唇很惬意地“吧”了一声，两眼微眯，目光幽软，意犹未尽的样子。

他吃了一筷子菜，嚼得吭哧有声，满足地一口咽下，然后再问儿子：“现在呢，现在什么感觉？”

刘志东说：“现在，头有点晕。”

刘泉拿起酒壶，又给儿子倒了一盅，这次没有倒得特别满，稍稍欠了那么一点。

刘志东心里有些拒绝，但嘴上却不说，身子不由自主地歪斜了一些，又努力坐直。

刘泉端起酒：“来，咱爷俩干一杯。”

刘志东二话不说，伸手端起来就喝。

这次是一口闷了进去，比父亲喝得还快。

三杯酒下肚，刘泉不再问酒的事，而是问儿子将来想干点什么。

刘志东说:”我还没想好，但我不想做木匠。”

刘泉说:”做木匠有什么不好，进百家门，吃百家饭，积百家缘，虽然是养家不富家，却也能过个中等偏上的日子。”

刘志东的头已经有些晕，他说：“我不想耍手艺，我想挣钱，挣很多钱，让咱们家快富起来。”

刘泉内心一丝不快，但转念想想，儿子说的却是事实。自己空有一身好手艺，大集体时期，只能当副业来干，一早一晚，躲躲闪闪地，挣不来几个钱。现在政策好了，他却已经老了，干不动了。家里八口人张嘴吃饭，顾了吃顾不了穿，一家人挤在四间土坯房里，身为木匠的他，家里却没几件像样家具。

但他还想劝劝儿子。他说：“想法很好，关键看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人就怕这山看着那山高。”

刘志东借着酒劲很坚定地说：“我不管，我就想做买卖，做大买卖，做大事，赚大钱。”

那时妹妹香玲还没得病，她走到饭桌前说：“二哥我支持你。”

刘志东笑了，酒劲上来，看香玲的眼神有些模糊，在他眼里现在是俩个香玲。

刘泉最后给自己倒了一盅，倾尽壶底，难舍了最后一滴，然后，一口喝干。

他很豪气地把酒盅往壶口一放：“好，想好了就去做，但要量力而行，就像喝酒，喝多了，就会醉；人做事也一样，想法多了，就会乱，到头来，一事无成。”

刘志东说：“爸，我知道了。”头一低，趴在桌上就睡着了。

刘泉心里对儿子有了底。

他对老伴说：“这小子行，有股不服输的劲。”

但是，他只看对了一半。刘志东沾酒就醉，其实，是在用一场麻醉和自己的青春告别。

这年，他高考落榜。以他的成绩，再复读一年，来年大有希望，但他却放弃了。父亲年事已高，家务该轮到他来抗了。至于怎么抗，他还没想好。但他有一点却是认准了，男人做事就要想得远，抡得开，绝对不能像父亲那样缩手缩脚，唯唯诺诺。那样，委屈了自己，拖累了别人，两边不落好。

上不了大学，成为他人生理想的一个酸痛的结，这个结，他本来想封存一辈子，绝对想不到，将来的岁月里，竟然会拥有一个研究生的学历，当然，那是后话。

那天夜里，他醉趴在饭桌上，被父亲架进屋，躺在炕上后，却突然清醒了，而且辗转反侧再也无法入睡。过往的一幕幕放电影般进入脑海，拥挤而苍茫无尽。

前院的老何正在清唱京戏：“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我只得出帐外且散愁情。轻移步走向前中庭站定，猛抬头见碧落月色清明。”

不知什么时候，他睡着了。

一睁眼，已是一屋子亮光。院子里传来早起的父亲轻轻的咳嗽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