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不停蹄

一场小雨让玉泉洼安静下来。

遵照老辈子的经验，这样的天气最好窝在家里休息。

所有想出门干事的想法都是徒劳，粘土成泥会让你寸步难行。

玉泉洼人都被强行拦在家里，演出着一幕幕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温馨画面。

酒和扑克成了最好的陪伴。

这场小雨是在中午开始淅沥而降，它织成了一道银河，阻隔了赵彩云回村的念头。

她和刘志东通完电话，突然想起了老宋。

这段时间，工地上石粉石料的供应一直畅通无阻，让他们忘记了曾经的担忧，忽略了老宋在铁山究竟用了什么方法，制住了那个老郑。

老宋的声音很爽朗，一听就知道心情不错。他说：“赵总您忙您的，这边不用您操心。”

老宋现在真是大变样，电话里一点邀功的意思都没有。越是这样，反而更激起了赵彩云去看看他的念头。

铁山石料厂是个老矿，又是个富矿，蹭破山皮就是青石，石质极佳。

老宋接手石矿后，石坑里增添了人手，紧张有序地出优质石料。

两台粉碎机加班加点地干，保证了石粉源源不断地供应。

老宋一脸轻松，工地上也风平浪静。

天虽然阴沉，但不再滴雨，这样的天气正好干活，石场里一派忙碌景象。

走进办公室，四周没人，赵彩云低声问老宋：“怎么样，没事吧？”

老宋虽然也压着嗓门，声音显然比赵彩云要高许多：“有什么事？啥事没有！”

赵彩云悄悄竖了竖大拇指，再问：“你是用什么方法制住那位的？”

老宋笑了：“啥方法？老方法，就是几顿酒。”

说着，老宋身体前倾，悄悄地和赵彩云说了大致经过。最后，搭了一句：“人呢，就是这样，你让他看不清你的底牌，他就不敢乱动了。”

老宋对付老郑的方法简单而有效：老宋连轴转地请老郑喝酒。

一开始，老郑很谨慎，酒喝到六七成就自动打住。

两顿酒下来，他放开了手脚，恢复到了真面目，一直喝到手舞足蹈。

他的拿手好戏一般就在这时上演，满嘴放大炮，啥话敢说，啥要求也敢提，一般人顶不住，这时候就被他得逞，就要从身上割块肉给他。

但老宋瞅得准，这还不到时候，需要继续喝，一直喝到他断片。

第二天问他，他啥事想不起来，这才是老宋要的火候。

然后，老宋就开始实施他的计划。

一天，炖了几只小公鸡，俩人一气灌了三瓶酒，老宋瞅准时机，用面包车拉着他出去兜风。

一直兜到派出所驻片警卫室，和司机一起把老郑扶进去，坐在连椅上喝水。

喝了几杯，老郑大吆小喝，没几分钟，就歪头睡着了。

后来，酒醒了，一看外面，天黑咚咚的，坏了，这是在哪里呢。

正想吆喝，老宋和联防队长大王一起喝完酒，剔着牙回来了。

他迷迷瞪瞪地问：“咋上这里来了？”连问几声没人理他。

老宋一本正经地和大王说：“王队长，我先带老郑回去，不是啥大不了的事，有事你们找我就行。”

于是，老郑就被稀里糊涂地被拉回来。

路上问了几句，老宋总神秘地笑，他就不敢再问。到了村一声没吭就下车回了家。

第二天过来试探老宋的口风，老宋被问急了，笑着说：“没啥大事，你不用担心，有我呢。”

再急着问，老宋就轻描淡写地说：“男人吗，犯点裤腰带下面的事，就不叫个事。”

老郑当时就傻了眼。

后面接连几天不敢见老宋的面。

但他没闲着，悄悄到联防队打听消息。

大王眼一瞪：“你自己做下的，还好意思问？要不是老宋担保，和你没完。”

老郑赶紧溜了。

老郑在村里耍横，是因为他是倒插门，老婆弟兄六个，个个不好惹。

自己做了亏心事，要是让老婆知道了，吃不了兜着走。

其实，他根本不知道，这是老宋和大王串通好了。

几顿酒让老宋和大王成了老铁。

平时联防们早就看老郑不顺眼，正好借机会吓唬他一下。

赵彩云笑了。

老宋也笑。他说：“赵总您想见见那个老郑吗？我一个电话，他就会溜溜地跑过来。”

赵彩云摆摆手，然后起身往外走。

她说：“宋总再辛苦一段，玉泉洼那边再有一个多月就差不多了。”

老宋说辛苦什么，这还不是应该干的。

回鸢城的路上，她一直琢磨老宋那句话，人呢，你让他看不清你的底牌，他就不敢乱动了。

她想，这世间事还真是一物降一物，老郑就要老宋那样的人去治他。

郎义军就不行，郎义军是秀才，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

她的思绪突然跳到玉泉洼，目前这场如火如荼的大戏算哪一出呢？自己作为这场戏的导演和主角之一，大显身手的快乐当然有，但怎么没有酣畅淋漓的感觉呢？是不情愿吗？显然不是。

刘志东不必说，她做为玉泉洼的儿媳妇，为玉泉洼村民做事，这是应当的，也是值得的。

但这件事，应该怎么做，具体怎么做，他们似乎没想好就被迫走上了前台，完全没了章法。

如果这世上的事简单到只要你付出，就能得到信赖，那么这个社会就不会有那么复杂的分工，不会有那么多形形色色的人了。

她长叹了一声。

在外人眼里，老宋是个粗人，但在对付老郑这件事上，他却粗中有细，做得有章有法，收放自如。

而我们呢，做为世人眼里的俩个优秀企业家，我们在玉泉洼的所作所为是否是一场深谋远虑的宏伟蓝图呢？

我们目前是在付出，而且义无反顾。但效果呢？村民们的反应呢？仅仅是那一夜灿烂的烟花就能说明一切吗？显然不是。

多年的历练让她明白，这样做事，显然不在章法！

一连串的问号压在她心里，让她内心极不舒展。

她甚至强行否定了自己，赵彩云，你是在疼钱，毕竟，这是从你身上割肉，你是在强调理由掩盖自私心理而已。

但她马上反戈一击，不是，绝对不是！

这几年他们在公益捐献和认养孤寡儿童的付出也不少，她从来就没有后悔过。

这样一想，心理稍稍平衡了，似乎找到了答案，这又是一次较大规模的奉献吧。

但她内心还是一团疙瘩堵着，闷得难受。

她又一次迫切地感到，需要找一个机会儿，他们夫妻俩个坐下来，好好谈一谈，把这层内心的迷雾驱散。

到了集团大楼下面，她依然在思绪里。

面对司机董伟打开的车门，她茫然地看了他一眼，马上改了主意，她说：“我们去敬老院那边。”

昝老先生为她把完脉，望了她一眼，轻轻说：“无大碍，心气不足，注意休息，放平心态；赵总愿意，可以吃一盒乌鸡白凤丸试试。”

赵彩云摇摇头，昝老先生就不再勉强。

她明白，昝老先生知道她的病原在哪里，所以随便说了一味中成药。

要是真得病急，他会开出自己的独家秘方。

老胡端上了红枣小米粥，热气中透着香甜。

昝老先生说：“这是好东西，健脾养胃，补气养血。”

三个人一起坐下来喝，眼瞅着窗外，云彩缝隙里透下直白的阳光，天气看看转好。

赵彩云又起了明天赶回玉泉洼的念头。

她起身走进自己的办公室，沏了一杯茶，捧在手里，看着窗外发呆。

几个老人在院里溜达，很悠闲的状态。

传来一阵洪亮的嗓音，是昝老先生在檐下朗读古文。

这是他多年的习惯，朗读时，端身站立，面向正南，旁如无人。

她推开窗，让声音很舒服地进来：“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她听出来，那是昝老先生在朗读论语中的篇章。

她双眼微闭，侧耳倾听，心事渐渐放远，茶香瞬间透了心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