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骨铭心的夜晚

整个大学期间，赵彩云印象最深刻的是她的指导老师范英明博士。

那时候，她还没预料到，范博士会成为她后来事业的贵人。她只是觉得范博士是她阻挡男同学干扰的保护神。更主要的，在某种程度上，她把范博士视作外公的化身。

范博士像外公一样魁梧高大，五官端正，身材笔直，言行间也是神似的安详和温暖。

她从第一次听范博士的课就产生了这样的印象；一直到她毕业，这种印象与日俱增。

除了年龄上范博士与外公存在差异，他们的言行举止极为神似。

已经是大学生的赵彩云现在能够通过思维解读，得出一个清晰的结论：他们的言行举止来自于良好的教育和个人修养。

那天的窘境，幸亏有范博士在场，否则将会出现不可收拾的局面。

那天她是被同学们千呼万唤催上台的。

本来她打定主意坚决不上场，只做一个使劲鼓掌的观众。冷美人的标签已经自然劝退了很多好事者。

看看晚会渐近尾声，赵彩云已经做好了回宿舍的准备；因为直到这时，她才发现今天竟然忘了带手绢，这对她是一个很大的隐患。

这时陡起波澜，一个叫宋亮的男生突然使劲叫喊赵彩云来一个，赵彩云来一个。

窗口推开，粉蝶自来。

宋亮的鼓噪很快得到了全体同学的群起呼应，赵彩云来一个的叫喊声，一浪高过一浪，几乎把夜色拍碎。

赵彩云内心起了慌乱，一个小人在她身体里不停地劝阻她，不能上，不能上。她还在犹豫，这时，她看到了范博士的眼神，那个慈祥的眼神显然是在鼓励她上场。

恍惚间，她的身体轻飘飘地就起来了，身心游离的撕扯中，她已经站在舞台中央。

正是七月流火季节。

这台晚会的组织者，学生会文艺部那帮人独出心裁地将晚会的场地选在了学校操场。

所谓舞台，不过是大多数人席地而坐的方向对面，一方小小的空场。

空旷的场地，微弱的灯光，简单的音响设备，用学生会主席的话说，有利于同学们消除矜持，发挥才艺水准。

实实在在说，同学们虽然来自全国各地，学习能力不必说，但论表演才艺，并没有体现出精英水准。大部分人的表演都会沦为笑料，偶尔几个出彩的节目，与电视上的演艺明星显然相差甚远。一晚上的表演，基本是笑声不断；不是因为精彩，而是因为破绽百出，笑料齐全。

同学们对宋亮提议的积极响应，并不是因为知晓赵彩云的才艺能力，而是期盼冷美人能够正面对着大家，被一睹芳容，被一饱眼福。

当然，这是大多数男生的心理。四年同窗，马上面临分手，很多人都有点抓住机遇，实现未了心愿的心理。

说实话，此刻大家的心情并不是太好，这时候的大学生，国家已经不再包分配，很多人面临毕业即失业的窘境。大笑一场，或者大喊一通，也算是一种发泄。

赵彩云就是在这样的众态下被托上场的。

正式的节目顺序里没有她，她根本没有准备什么节目。

鬼使神差地，伴奏音乐却响了起来，熟悉的音乐立刻盘活了全场气氛，是孟庭苇的《风中有朵雨做的云》。

是那个讨厌鬼宋亮放进去的碟片。

赵彩云内心一沉，眉头不易察觉地拧起一丝皱纹，但马上被她用心抚平。

她已经无法拒绝这种被带动，尤其无法回避音乐对身心的记忆唤醒。

她怀着一丝侥幸心理催促自己去迎接这个诱惑。

而当她再次看到范博士的目光时，这份侥幸心理瞬间化为乌有，而代之以踏实。歌声随之而起，与音乐天衣无缝地衔接，而她的嗓音征服了那些鼓噪者，操场上瞬间安静下来。

“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一朵雨做的云，云的心里全都是雨，滴滴全都是你……”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将她从最初的担忧和矜持中拉了出来，让伤痛的疤痕不复存在。

赵彩云迅速融进歌声里。

观众们从最初的惊讶中苏醒过来，掌声和呼喊声重新主宰了夜空。

这已经具有了爆发的特征，所有人的掌声和呼喊声发自肺腑，又将信将疑；这种扭曲，迸发出更有冲击力的宣泄。

有些人依旧在疑问里，这么优美的歌声怎么会从这个拒人千里之外的冷美人嗓子里发出呢？尤其那些妒心未眠的女生，本来是为了享受笑料的，这突然飞来的音乐精灵，把她们打懵了。

而冬眠日久的艺术感觉迅速占领了赵彩云身心的高地，她的全身都投入到歌曲的意境里。

她突然有了想哭的感觉，仿佛自己就是那片云，马上要化做点点雨水，重返人间。

就在这一刹那，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一丝咸腥突然出现在口腔。赵彩云内心一紧，本能地将身体一百八十度转身，成为背对观众。

歌声依然继续，但已经发生了苦涩的变化。

当然这种变化对处在狂热中的观众来说，是微不足道的，无人察觉，只有癫狂。

男生用尖利的口哨声来升温着这份视觉美餐，在他们眼里，朦胧灯光下，赵彩云的背影无疑也是醉人的。

此时的赵彩云已经鼻血不止。

她已经完全从歌声里剥离出来，第一段的歌声落地，随之而来的中间过门成为她的炼狱。

她已经无法想象，当这段旋律结束，她该怎样继续后面的演唱。她更无法预料如果她用背影熬完这首歌，又该如何狼狈地下场，并且直面那些惊讶和怜悯的目光！

一阵眩晕袭来，她的身体开始剧烈打颤。就在这时，一双温暖的臂膀搀扶住了她的身体。

这是陌生而又熟悉的一双臂膀。是范博士。

范博士恰到好处地和她形成了交谊舞的舞姿站位，左手在轻抚她右手的同时，一块质地纯棉的手绢递到了赵彩云的手里。

赵彩云心头一热，在她还犹豫时，范博士用眼神示意她继续后面的表演。

范博士的舞姿非常娴熟，而领舞的能力也是一流。他用一个很有意味的舞蹈动作把观众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而被动跟随的赵彩云此时有足够的机会儿来收拾残局。

她踏着节奏，用无人察觉的轻微手部动作，貌似舞姿，实际在自己脸上迅速做了止血处理和擦拭。

她的面容再度恢复常态，但担忧依然存在，她无法继续歌声。

正在这时，一个男生承接了歌声的继续。是宋亮。

观众马上起了化学反应。

宋亮的歌声显然是业余级别的，甚至有跑调的嫌疑。有人大声喝倒彩，高喊着：“宋亮，你唱歌太臭，下去吧！”

但宋亮的脸皮又厚又硬，他不但不下台，反而一边唱，一边走到舞台中央，俨然担负起了无法撼动的主唱。

喧闹中，台上的三人却显得配合默契，宋亮的歌声，并不妨碍范博士和赵彩云的舞姿。他们配合娴熟地在场上伴舞，并且成功地再次吸引了观众的目光。

赵彩云的舞姿无疑是迷人的。

观众们甚至相信这是范博士故意导演的场面，既让自己的爱徒展示了专业级的歌声，又让她展示了优美的舞姿，可谓一举两得。

观众们的欢呼达到疯癫的程度。

男生的脸上显然带着愧疚，他们后悔自己的误判，将一位色艺俱佳的女神打入了感情冷宫。

很多女生开始用目光寻觅人群中自己的恋人，对他们的得意忘形和手舞足蹈，射去如电般锋利的目光。

但无济于事，狂呼乱叫的男生们此刻都感官失聪，根本接收不到恋人们的问责信息。

一曲终了，人们意犹未尽地欢呼着。

那个搞笑的宋亮再度表演了出人意料的一幕。借着向范博士和赵彩云鞠躬致谢的机会儿，他竟然将一串用九块粉红色手绢结成的项链戴在了赵彩云的脖项。

现场乱成了一锅粥，人们的嘶喊声已经模糊不清，手臂狂舞，狂欢之夜显然提速。

学生会和老师们的神经绷紧起来。

他们来不及规劝学生们有秩序地退场，全场的男同学，紧跟着是女同学一哄而散。

赵彩云跟随着这些人流汇成的波涛退回了宿舍。

她迅速地爬上床，钻进被子里。

这时候，她才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像一头小鹿乱撞。趁同舍女生不注意，她赶紧用水服下药丸，进入闭目养神状态。

一个声音浮上来，赵彩云，从今以后，你绝对不能再唱歌，你注定今生和歌舞无缘！

宿舍的灯突然熄灭了。整座应届毕业生宿舍楼的灯光都几乎同时熄灭了。随之而来的是声音爆响的世界。

那是暖瓶从高处跌落的碎裂声。那是杯子和碗盆被用力加重力投掷落地的吟唱声。那是用扫把敲响铁桶发出的铿锵声。

声音充斥在宿舍楼内外，毕业生们用这种青春期特有的发泄方式，把自己带入人生转折的短暂狂欢。

这是属于年轻人感官的饕餮盛宴。

但这一切与赵彩云无关，此刻的她正陷入情绪的冰冷世界里，急速下沉，下沉。

大学生涯的结束，对她来说刻骨铭心，但绝对不是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