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

宋亮和赵彩云摊了牌。

一颗少男之心已经燃烧了很久。

那是在一个秋雨连绵的黄昏，他们一起漫步在鸢城那条穿城而过的铁马河边。

北方的河流没多少水，但足够倒映出城市的另一番面容，那是恍然若梦的困倦。

忙碌了一天的街市，此刻和铁马河水相依相扶。雨滴点染着灯火涟漪，也在点醒着少年的记忆。

宋亮说出了大学时光。说出了一个少年尾随倩影的秘密。更说出毕业晚会时，那场蓄谋已久的大胆表白。他说那条粉红手绢结成的项链是他的心声。

赵彩云已经淡忘了那条项链，她把它锁在老家的皮箱里，从来没有动过。

赵彩云没有犹豫，妈妈多年前的嘱咐记忆犹新。她说：“宋亮，我感谢你对我的表白，但我必须告诉你，我不能结婚。”

宋亮说：“这世上就没有不能结婚的女人。”

赵彩云说：“我有先天性心脏病。”

宋亮笑了：“这有什么，我们可以不要孩子。”

赵彩云被逼到了墙角，她说：“我还有其他的病，你不知道，真的不能……”

宋亮打断她，把语速放慢：“彩云，我全都知道。”

赵彩云明白了，宋亮果然窥见了她流鼻血的秘密。

宋亮的声音开始发颤，那是被爱情之火炙烤的挣扎。他说：“那首歌是我专门给你准备的。”

赵彩云的内心被秋雨洇湿了，她极力挣脱。

宋亮小声唱起来：“……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一朵雨做的云……”宋亮的声音依然生硬，但每个字都咬得紧紧的，仿佛那是从身体里蹦出来的心跳。

赵彩云后退几步。

“你别唱了！”她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喊出来。

然后，一转身，逃出了宋亮手擎的雨伞。

她跑上河堤路面，截了一辆黄面的，不顾宋亮的追赶和呼喊，奔逃回厂。

一进厂，她看到工人们都站在车间门口，车间里悄无声息。

这不正常。计划中的加班应该持续到午夜。

她急切地询问，才知道继电接触器坏了。“赶紧修啊！”她催促着工人。工人们都不吱声，也不动弹。

她将目光转向胡建堂。

胡建堂很奇怪地上下打量她，她才意识到自己浑身湿漉漉的。她下意识地抱紧了肩膀，打了一个寒战。

胡建堂说：“没人会修，过去这活都是老宋干。”

赵彩云恍然记起，在前进拔丝厂时，为了省钱，老宋没配电工，这些电路修理的活都是老宋自己干。

“那怎么办？”赵彩云急了，问工人，也像是在问自己。

胡建堂说：“没办法，只好先停工，明天再说。”

“那不行，客户一早来拉货呢！”

赵彩云不再犹豫，她推出自行车。她说：“你们等着，我去找电工。”

她看着工人们很诧异地看着她，没多想，就骑上车，奔出厂门。

出了厂门才觉得脸上的雨水有些异样，用手摸了一把，放到眼前一看，竟然一手血污。她赶紧用毛衣里的卫生纸卷吸擦着鼻血，同时，人已经穿行进雨幕里。

这时候她隐约记起，出大门时，胡大哥开着传达室的窗子，大声哼着俚俗小调。

驶出很远才发现，自己竟然是奔着前进拔丝厂的方向。

她愣了，但她没有停止蹬车。

也许老宋已经回来了。

老宋经常说，最危险的地方是最安全的地方。说不定他就藏在厂里的某个房间，做着昼伏夜行的差事。现在的赵彩云已经求告无门，她只有去碰这个渺茫的运气。

走得急，忘了穿雨披。小雨不大，但沾衣欲湿。

毕竟是秋天，路灯映照下，雨丝斜斜地飞，牵来了透心的凉意。

路上已经没有多少行人，赵彩云骑车的身影孤单而瘦小。雨雾中的灯影像一团团摇摇欲坠的蒲公英，茫然而冷漠。

出门到现在，一直是赶路的心情，现在她冷静下来。

她首先埋怨自己大意，怎么把这么重要的环节忘了。厂里应该配一个电工。

拔丝机的工作原理其实很简单，将钢筋从机器一头送进去，通过机械原理从另一头出来，钢筋就生生地拔瘦了几毫米。

一进一出，主要靠一个继电接触器来控制。

每天数不清次数地咔咔摁着按钮，接触器的触点成为易耗品，过一段时间，就需要更换银片。

过去有老宋，从来没觉得是个事。现在事到临头，这么多人守着却抓了瞎，实在不应该。

她发现自己在埋怨别人时，她制止了自己。这是她的习惯，出现了问题先找自身的原因。这件事主要怨自己，和别人无关；谁让你是厂长！

她发现车速慢下来，赶紧重新用力蹬车。只有期待奇迹了，但愿老宋能出现。

前面一片黑乎乎的影子，那是她久违了的前进拔丝厂。

有个房间果然有暗淡的灯光。

隐约中，好像屋里的风扇在不紧不慢地转。

她心里一喜。老宋是个大胖子，怕热，睡觉总喜欢开风扇。她扑到门前，一边敲门，一边喊着：“厂长，你开门，你快开门。”

敲了一阵，一点动静也没有。

她顺着门口的缝隙望进去，发现是自己的错觉，灯光不在屋里，是房间的后窗投射进来的路灯。

她失望极了，身体往下滑，就要支撑不住的样子。但又立即振作。风扇分明在转！

她贴着门缝再次往里瞅。这次看得分明，确实是风扇在转。老宋真的在里面！

她又用力地敲门，同时嘴里不住地喊：“厂长，你开门呀，我有事求你。厂长，厂长，老宋，老宋。”她变着花样地叫，屋里却一点回应也没有。不知喊了，敲了多长时间，小雨依然不停，门依然不开。疲倦突然上了她的身，身子慢慢往下滑，贴着屋门坐在了台阶上。她的上眼皮像是挂了秤砣，不由自主地合上了。恍惚中，嘟囔了一句：“老宋，你不用怕，我不是讨债的。”

然后，她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