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来玉泉洼

从太空俯瞰，山东半岛就像一根巨人指向大海的手指；

而这根手指的活力主要是由两座山脉的互动形成的。

西边的泰沂山脉和东面的崂昆山脉东西相向而行。

亿万年来，他们像一对含情脉脉的男女慢慢靠近，身体还羞嗒嗒地隔着一段距离，藏在下面的脚早已经勾连在一起，默默传递着爱意。

这种咫尺之隔，爱意涌动的隔空拥抱状，让处在两条山脉之间的鸢城一带形成了著名的胶莱洼地，也就是半岛中部的大平原。

而鸢城东南四十华里的玉泉洼恰恰处在这片平原的中心点上。

本来这是天造地设的风水宝壤，却被一座半月形的小山包裹成了鲜为人知的世外桃源。

确切说，玉泉洼是被龙山隔断了与外界的通畅联络。虽然只是一座不高的山相隆起，但在生产力低下的农耕时期，它足以挡住农人疲惫而务实的迁徙脚步。

龙山西边是一望无际的平原，村庄星罗棋布，将肥沃的田畴瓜分殆尽。

幸亏铁马河支流的佛溪河不厌其烦地在龙山脚下三转六弯地游走，被它浸泡的这片沼泽地最终赢得了先人的青睐。

六百年前迁徙的人群千里迢迢而来，才发现，越过小山，不必继续往东，龙山脚下就是一方宝地，占全了背有靠（山），前有照（水）的地利。

先人定居下来，取村名玉泉洼。

先人是勤劳的，将一片沼泽围垦为良田。

但这里的土壤却是粘性的，干旱时，土质松散，被风一吹，漫天飞扬。行人从龙山下来，不等进村，已经是一身尘土，面容黄暗，穿了多鲜丽的衣服也成旧裳。

雨水一来，道路瞬间就成了泥潭，再有劲的大马拉车也是枉然，汽车更是寸步难行，车轮间塞满了泥浆，越挣扎陷得越深。

外乡人对玉泉洼总是望而生畏。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的旅程，实在谈不上快乐。

特殊的地理，让玉泉洼人养成了两大习惯，形成了两大帮性格迥异的人群，要么常年不出村，过惯了井底蛙的岁月；要么出村就长时间在外逗留，轻易不愿意回来，成为四乡游走的玉泉洼手艺人。

外乡人到玉泉洼串亲戚，都要先听天气预报，拿准了不下雨才敢来。一旦黑云遮顶，正喝酒的人扔下酒杯就跑，迟了，就出不了村，回不了家了。

刘志东和赵彩云又一次回到玉泉洼。

这等于坐实了村民们的猜测，刘家又要娶新人了！

没了刘泉的刘家，已经是树分两枝。

老大刘志南在外面教书，基本不回家。三个姐姐陆续出嫁。门庭就是刘志东在撑着。

这些年，刘志东婚姻破散，常年在外谋事，家里基本是小儿老母出出进进，一派弱象。

村民中也有传闻，刘志东在外面发了财，早晚会回来。艺人老何的话最有代表性：“那是个做大事的人，一定会把玉泉洼踩出点动静！”

那天刘志东的汽车刚进街口，有记性的人，马上认出是他回来了。

话追着车走。当他将车停在家门口，赵彩云的大长腿从车门迈下来，村巷里已经传开了消息，那个大个子美女又来刘志东家了！

老老少少的闲人聚成一堆，目送着刘志东和赵彩云进了家门。

有胆大的少年追进院子，看着赵彩云俯身抱起了小家昊。当赵彩云邀请他们进家里坐时，他们却一哄而散。

一袋烟功夫，全玉泉洼人人皆知，刘志东铁定了要给家昊娶一房后娘了。

刘志东这次回来是要动员娘和小家昊去鸢城。

本来他还有些犹豫，和赵彩云敲定了关系，他就铁了心，一定要动员母亲进城。在他心目中，赵彩云天生就是鸢城人，不可能居住在玉泉洼这样的穷乡僻壤。

见过了张巧云，赵彩云的注意力就在小家昊身上了。

他们在院子里玩耍，刘志东和母亲在屋里对话：“娘，收拾一下东西，过几天跟我去城里住吧。”

他的话说得直接，张巧云回答得也直接：“我这么大岁数的人了，去城里住，不就成了闲人了，我不去过那种半死不活的日子。”

刘志东有些畏难：“我在城里那么一大摊子事，轻易回不来，家里就剩下你和家昊，我不放心啊。”

张巧云一边忙饭，一边回答他：“你忙你的就中，家里不用你操心。”

谈话进行不下去了，刘志东就开始闷着头抽烟。

他透过青色烟雾看着外面的枣树下，小家昊依偎着赵彩云，在数树上的青枣红枣。

张巧云一句话没头没脑地抛过来：“你打算娶她了？”

刘志东笑了笑，反问：“娘，你看着咋样？”

张巧云停下手里的活，偷眼瞄了瞄院子里的赵彩云，嘴里蹦出一句：“身架子倒是挺大，生孩子不费事。”

刘志东说：“娘你想哪里去了，这八字还没一撇呢。”

张巧云叹了一口气：“生不生是你们自己的事，我就担心小家昊，这孩子命苦，亲娘靠不住，再摊上个后娘，唉，不说了，吃饭吧。”

刘志东安慰张巧云：“你甭想那么多，家昊掉不了地下，有我呢；再说彩云和家昊挺有缘，你看他们玩得多开心。”

张巧云又叹了一口气：“那可说不准，女人心深似井，现在看着奇好，结了婚就不敢说了。”

说完，张巧云马上换了一副笑脸，对着外面喊：“家昊，叫阿姨进屋吃饭了！”

饭吃到一半，一帮男人进了院子。

张巧云小声嘟囔了一句：“这帮人又来了，真烦人。”抬起头却大声喊：“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进屋吃面条吧！”

那帮人含混地答应着，却不进屋，站在院子里吸烟。

刘志东随便扒了几口饭，就起身拿了几个马扎出去，分给来客，一起坐在枣树下抽烟闲扯。

屋里只剩下赵彩云和祖孙俩个，气氛有些闷。

张巧云将一盘炒鸡蛋用筷子拔了几块到赵彩云的碗里，赵彩云顺手又拨到小家昊的碗里了。

小家昊有些不好意思，用筷子挑着那几块鸡蛋，并不急着吃，直到赵彩云催促，他才夹起一块慢慢往嘴里送。

一直到他们吃完饭，刘志东那边才结束。

送那帮人出了门，刘志东走进屋。

张巧云说：“快吃饭吧，面条要凉了。”

刘志东说：“我吃饱了，娘，我们回城里还有事，这就走。”

出村路上，赵彩云问他：“刘哥，轻易不回趟家，怎么又急着走？”

刘志东说：“不快走，那帮人还去粘着，更走不了了。”

赵彩云好奇地问：“一帮大男人，粘着你干什么？”

刘志东沉默了一会儿，一边开车，一边说：“他们动员我回村干，我没答应他们！”

赵彩云哦了一声，就不再问。

刘志东想和她说，这帮人几天前就去鸢城找过他，但他想了想又咽回肚里。

这次回玉泉洼，赵彩云心里感触很深。

爱上了刘志东，她觉得就必须好好和小家昊相处。后娘继母的恶闻她听得多了，她根子里就不想做那样的人。

同时，她也把刘志东的家庭情况揣摩了个七七八八。她看出了张巧云的担心。未来的婆婆一直将眼神在她和小家昊身上瞄，那分担忧不用猜也知道。

但她心里很踏实，她已经下定了决心要好好待这个孩子。她从孩子的言语中看到小家昊内心世界的诸多渴望，他渴望温暖，渴望被呵护。

赵彩云牵着他的小手站在枣树下时，他突然用小手指在她手心里挠了几下，然后抬头微笑着看她。

赵彩云问他想要什么？他却不说，只是笑了笑，赶紧低了头。

赵彩云马上读懂了他的心思，他这是在用他的方式向她表示好感呢。

一拐上省道，就像完成了两个时代的跨越，汽车马上撒欢地跑起来。

鸢城历历在目。

他们的心思马上回到了各自的事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