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家人的恐慌

家里人显然不知道她回来，爸爸或者妈妈没等在门口。

她和表哥停下车，走进楼梯口。她说：“表哥，这个家怎么看着陌生了。”

这是一个很奇异的感觉。后来，赵彩云把这一天，当作她真正成为大人的分水岭。

家还是那个家，没有丝毫改变，但赵彩云却实实在在地感觉到了与往日的不同。

半年没有回来，这仅仅是一个原因，不是全部。上大学时，她也有过半年不回家的经历；但一走进家门，那种熟稔的温暖气息立刻包裹了她，就像燕儿归巢，小兔回窝。

这次却有种怯怯的陌生感。

为了打破这种内心的惶惑，她故意没拿钥匙开门，而是伸手敲门。

门内没有像往常那样传来橐橐的脚步声，也没有传来父母不同声调的回应声。而是悄没声息，姗姗来迟。开门的方式也与往日迥异，这次开得很犹疑。

赵彩云愣了，开门的不是妈妈，也不是爸爸，而是戴着高度近视眼镜的姨父。

姨父的神情不像开门者，更像一个敲门人。

“彩云和大新回来了！”姨父回身喊。这是他的习惯，在家里他总是一个通报者和请示者。

姨妈从厨房里出来，稍一楞，马上兴奋地上来迎接。她叫着：“彩云，彩云回来了。”

姨妈的声音还在回荡，赵彩云已经觉察到了异样。

她越过姨妈，直接向室内深处快步走去。她嘴里喊着：“我妈呢，我爸呢？”伸手推开卧室门，赫然看见妈妈平卧在床上，面容消瘦，目光无力。

她愣了，旋即扑上去：“妈妈，你怎么了，你怎么了？”赵彩云的询问更像是一种急切地责怪。

妈妈一再说：“小云，没事，妈妈没事。”但她还是一连串地问下去。眼泪早已满面，把妈妈的眼泪也引了下来。

“彩云，别让你妈妈太激动，她的病刚刚好。”身后传来父亲的声音。

赵彩云回身看到爸爸站在屋门口，手里提着刚买回来的蔬菜和食品。

赵彩云显然已经失控，她高声冲父亲嚷起来：“我妈妈到底怎么了？你告诉我，你们都在瞒着我！”

姨妈走过来，揽住赵彩云的肩膀，不停劝慰她：“没事，彩云，你妈妈只是得了一场病，已经好了。”

“我要看病例！”赵彩云的声音已经低下来，但依旧执拗。

一袋病例资料出现在她眼前，是爸爸递给她的。

她拿过病例，直接去找医生诊断书。

一个字眼跳出来，直戳她的眼睛，慢性胰腺炎！

她一看妈妈住进医院的时间，正好是她被逼上梁山，自立门户单干不久。她一切都明白了。

这是一个阳光很好的周末。

虽然妈妈依旧躺在床上，但大病初愈，静养一段就会慢慢恢复。这应该是值得庆幸的。

全家人的情绪都静下来。尤其是赵彩云。她乖乖地坐在妈妈身边，握着妈妈的手，给妈妈倒水削苹果。

有一霎那，她的眼前是恍惚的，她想起多年前那些相似的场景。但那些场景里，她和妈妈的角色是反着的。

午饭时，她坚持自己照顾妈妈在床上吃饭，谢绝了别人的帮忙。

下午，她替爸爸把姨妈一家送到车前，跟他们挥手告别。

临上车，表哥向她做了一个鬼脸，显然是在调和她的情绪。她微微一笑，没有像往常那样习惯地挥起她的小拳头；而是，很沉稳地说：“表哥，路上慢点开。”

汽车驶出很远了，她还在招手示意，直到车拐弯不见。

她回到家门前，凝神端详了一下门口。她恍然大悟，找到了陌生的原因。

防盗门上蒙着一层细细的灰尘，压住了金属材质发出的幽光。而家门的清洁过去都是妈妈在做，女主人半年时光的缺席，足以使它形同陌路。

她回家拿了一块清洗过的抹布，一遍遍擦拭，直到铁门发出往常那种温暖的光晕。

这种宁静和谐，本来可以一直维持下去，晚上，却因为赵彩云的那个军用黄书包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晚饭后，他们全家围坐在妈妈床前。

他们已经不再谈妈妈的病情，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到女儿赵彩云的身上。

面对爸爸和妈妈关切的目光，赵彩云压抑住内心的兴奋。她说：“爸爸，妈妈，你们等一下。”

她转身回到自己房间，马上返回，手里捧着自己的黄书包。

她来到妈妈床前，将黄书包放到床上。她说：“爸，妈，你们猜，这里面是什么？”

妈妈摇了摇头，爸爸也摇了摇头。

赵彩云欣喜地打开黄书包，故意将一只手藏在书包里。然后，变戏法一样，突然掏出一叠百元大钞。

父母的目光显然是欣喜的，他们为女儿的劳动所得而骄傲。

但是，赵彩云却又一次将一叠大钞抽了出来，并且，目不暇接地一连抽出了九叠！妈妈床前堆满了这些绿莹莹的百元大钞。

赵彩云得意地看着父母，等待着他们的赞美。但她的脸色突然僵住了。

因为她看见，先是妈妈，接着是爸爸，他们的脸色慢慢由晴转阴，最后变到凝重严肃。

“彩云，这些钱是哪来的？”父亲的语气严厉而冷酷。

赵彩云怯怯地说：“我挣来的呀。”她回身求救地看着母亲，没想到母亲的反应更强烈。

她急切地问：“彩云，你说实话，这些钱到底是什么来路？”母亲挣扎着坐起来，因为情绪激动，气息急促，有些喘不上来。

赵彩云着急地说：“这真得是我挣来的！”

父亲站起身，快步走了几个来回，猛地停下来。眼神很吓人地盯着赵彩云：“彩云，你听我说，你的命是我们全家，包括你外公外婆，也包括你姨妈家，是我们全家族所有人拼尽了全力换回来的，你可绝对不能做傻事，更不能做坏事。”

一股强烈的委屈感充斥着赵彩云的内心，她几乎喊起来：“你们怎么不信我呢，这钱，真的是我自己靠劳动挣来的，不信你们问我表哥。”她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她再次回头望着母亲。

但母亲依旧充满怀疑地盯着她。

父亲没有给表哥打电话，良好的家风，使他们懂得怎么去尊重自己的女儿；这种侧面的求证，对一个人的自尊心是极大的杀伤。

终于，母亲伸出手，拉着赵彩云坐在她身边，她说：“来，小云，跟母亲说实话，这些钱究竟是什么来历。”

赵彩云冷静下来。她已经明白，在这个世界上，这俩个最关心她的人，他们对女儿的期望，并不在乎你是否大富大贵，而在乎你的身体健康和心田是否纯净。

她努力让自己情绪平复。

她给父亲搬了一把椅子，全家人围坐成一个等腰三角形。

她从头讲起，从她的打工谎言开始，一五一十地向父母述说着自己这半年的经历和创业史。

讲到雨夜找老宋，在雨水里睡了一晚上，三个人都泪流满面。

冬夜黑得早，黑得深。但冬夜并不只有寒冷。至少在今夜，在昌城这个普通的三口之家，家庭氛围是温暖的。

窗口的灯光很温和，没有人影的躁动，只有光色静静地向外挥洒。窥伺在窗台的寒风受到了感染，它伏下来，软下来。

这是一个没有冰霜的冬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