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迫自己走出去

自从十三岁那年远离了梦境，赵彩云曾经怅然若失。现在的她反而觉得生活更像梦。

过去她白天活得单调，入夜的梦境五彩缤纷。现在是夜晚一片空白，白天缤纷如梦。

她做梦也想不到，她认识的刘志东，竟然就是背负她在风雨中狂奔的那个男人。

那天在通往玉泉洼的土路上，虽然她的神志已经模糊，但她依然能依稀分辨出俩个男人不同的身体状态。

表哥张大新是舍命地往前跑，摔倒了，会立即爬起来，继续往前跑，却会以同样的方式再度摔倒。

那个刘志东虽然戴着墨镜，但他显然比表哥更熟悉这段路；他跑得比表哥沉稳，摔倒的次数也少。虽然也会摔倒，但每次他都是半跪在地上，赵彩云在他背上歪斜得厉害，并不会落地跌伤。有几次，赵彩云的鼻子紧贴着他的肌肤（淋透了的那层单衣更像皮肤）滑向地面，她闻到了混合着雨水的他陌生的体味。

俩个男人救了她一命。

俩个貌似粗犷的男人用最细腻的心思，精心制造了一个善意的骗局。

从那以后，她再也没见到那个人，也没见到过刘志东，只是熟悉他的声音。

她现在知道了，刘志东与那个背负她穿过风雨奔跑的人，其实是同一个人。

但她还不知道，这个男人就是香玲的哥哥。

善意的骗局，维系着最后一道防线。

但赵彩云是不会轻易忘掉一件事情的人。她知道刘志东来自玉泉洼。终于有一天，她提出来：“刘哥，你陪我去玉泉洼吧，我要去看一个人。”

刘志东马上低下了头，似乎在回避。

这出乎赵彩云的预料。

在她心目中，刘志东是个有求必应的人。她说：“刘哥你要是没时间，我就和表哥去吧；天气预报说，明天没雨，我们开车去。”

一提到张大新，刘志东抬起头来：“那行，我和你们一起去。”

九十年代末的赵彩云已经今非昔比，有了自己的专用轿车和小巧玲珑的爱立信手机。

当然，刘志东也不差，他的工程公司也越来越红火，摩托车换成了客货两用双排座，腰里挂着9900模拟手机。

刘志东说：“这个周末宋亮来我公司谈点事，你也一起来吧。”

这次轮到赵彩云犹豫了。她说：“我还拿不太准，公司最近事特别多，到时候看情况吧。”

宋亮就是赵彩云的那个大学同学，现在是鸢城西城区农业局的一名小科长。

他们是在银行不期而遇的。

朝霞拔丝厂起步非常艰难，一切从头开始。首先是吃饭。几个壮劳力，饿着肚子干活，几天就会跑光。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所以，赵彩云要先考虑他们的伙食问题。

赵彩云手里还有两千元钱，但那个钱不能动，她准备装一部电话。没有电话，这个厂子就像不存在，这个钱必须花。

那天她鬼使神差地又转到了前进拔丝厂。

面对空荡荡的院子，她才发现，自己跑过来竟然是希望能够遇见老宋。

她对老宋的消失总觉得不真实。

见不到老宋，讨不到工资，她却被一只野猫吓了一跳，同时也发现了一个惊喜。在车间与院墙之间的小夹道里，厚厚的煤渣下面，竟然看到了一些蘑菇般冒出头的圆钢废料。

她忙活了一下午，手指磨破了皮，磨出了血，捡了一小堆废铁。那堆废铁第二天成了三百元生活费。

头半个月，他们一天三顿清水煮挂面，吃得后来见了面条就吐酸水。

为了省钱，她租用了胡建堂本家堂哥那个院子。

他们自己动手，修缮了院墙，建了传达室。没有厂房，就在院子西边贴墙盖了一个简陋车间。一大半用作车间，一小半当宿舍。

为了管理方便，赵彩云也住在宿舍里。

晚上睡觉时，她和男职工隔着一道高粱秆绑成的隔墙，双方气息相通，只是不见身影。

胡建堂推荐他堂哥守传达室。赵彩云本来想拒绝，厂子周转资金困难，能省一个是一个。

但当见到胡大哥，她又改了主意。

胡大哥是个伤残军人，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一只胳膊吊在腋下，像一截枯木棒，显然已经残废。四十多岁的人看上去就像六十岁。

赵彩云说：“行，胡大哥，你来看大门，我们放心；但工资先欠着，有了钱马上发。”

赵彩云说的是实情，他们都没有工资，商量好了，有了钱，再一起补发。

赵彩云向职工强调了她的经营理念。有多少钱，干多少活。价格比同行压低百分之十，但绝不赊帐；不管是谁，自家亲戚也不行，必须现钱来提货。

她用七拼八凑的钱进了十吨钢材，正式开工。

有产品必须有销路。

胡建堂在车间管理上有一套，但是他跑供销不行，他属于那种话不多，但说得很准的人，很多人会被他一句话激出一身冷汗。

这个任务责无旁贷地压到赵彩云肩上。

为了跑供销方便，赵彩云买了一辆酱红色二八自行车。

但就在准备出发的那天早晨，她的鼻血突然又流了下来。

像往常一样，她马上用小手绢去擦拭。

但她很沮丧地发现，逼仄的卧室仅容一张小床，晾晒衣物必须到院子里去。这样的环境几乎不可能藏住隐私。这时候，她看到了床上粉红色的卫生纸。

她的眼睛一亮。

赵彩云再从屋里出来，已经换了一身打扮。她穿了一件大红色的高领毛衣，脖子上围一条粉红色纱巾，外穿一件酱色的风衣。

她骑着自行车出了拔丝厂的大门。

当她来到大街上，趁人不注意，将一直握在手里的，那条用过的粉红色手绢丢到垃圾箱里。

当她快要拐进第一家客户院门时，她担心的事出现了，鼻血又一次流了下来。

但她没有慌。她按照预想，低头将藏在高领毛衣里的卫生纸推出一截，正好够到鼻尖，鼻血迅速地渗透进粉红色的卫生纸里，纱巾是最好的掩护，路人看不清她在干什么。

然后她迅速地举起一只手，这只手和流鼻血的鼻孔是左右对称的。这是外公教给她的止血方法。

两分钟后，这一切结束，没人注意到她刚才的窘境。当她出现在客户面前时，已经是一个笑容灿烂的赵彩云。

这样一天转下来，在快回到拔丝厂时，她把那卷用过的卫生纸丢到公共厕所。

晚上清洗那件大红色的高领毛衣，或者隔一天清洗，别人一点都察觉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