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心的隐忧

玉泉洼村成了一个大工地。

从村北的进村路，到村内的大街，再到村东南角的两委办公室，土建工程全面铺开。

各种建筑材料陆续进场，施工队紧张施工。

白天晚上，村内村外，施工机械的轰鸣声，建筑工人的号子声，此起彼伏，声传四野。

刘志东村南村北地转，浑身上下成了一个土人，圆脸成了刀条脸。

在施工现场，一旦发现问题，他总是当场解决，决不允许任何拖拉现象。

王琳镇长每天也赶过来，带着驻村干部和刘志东一天一个碰头会。

她的态度很明确，有什么问题尽管提，镇政府想尽一切办法帮助解决。

话到嘴边，刘志东又咽了回去。实际上，最缺的还是钱。

但他知道镇政府的难处，财政紧张不说，全镇几十个村庄，一旦开了口子，后面要钱的村子就会一拥而上。

王琳镇长心照不宣，尽一切努力帮助协调县直各部门，给玉泉洼各项工程开绿灯，让刘志东能痛痛快快地施工。

那个丁兵局长和刘志东在工地上多次遇见，对他的工作作风和处置能力赞不绝口。

丁兵已经完全知晓玉泉洼所有的工程，绝大多数投资都来源于刘志东个人，依然困惑的同时，对他生出了深深的敬意。

后来刘志东留他吃饭，他坚决不去酒店，而是和刘志东一起奔工地伙房，蹲在工人们中间，一手拿馒头，一手端着菜碗，呼噜呼噜地往嘴里扒。

他主动说：“交通局在葛庄镇有个工地，那里的石粉也由你们石料厂来送吧，我按时付款。”

刘志东一马当先。

两委干部也各负其责，每个人都忙得不亦乐乎。

通过村民代表委员会，不断有新情况反应上来。

有人把村民吃水难的问题摆到了村两委的桌面上。

这也是一个困扰了全村多年的老大难问题，一旦解决，将结束玉泉洼村民到龙山脚下淘泉水，到外村买水吃的历史。

但这个完全可以做为后续项目，将来单独施工。

刘志东是建筑行家，他知道，当前是下管道的最有力时机，放到以后，就会出现铺好的路面挖开重来的补膏药行为；对他来说，这是绝不允许的。

这是新的投资项目，需要单独核算，筹划资金来源。

有村民代表提出再次捐款的建议。

但思考了一晚上，刘志东否决了这个建议。

他的资金解决方案很简单，主管道建设投资，继续由他来垫付施工；各家各户的分管道，自己负责。

于是，村民代表大会一开，广播一响，村民们一涌而出，刨沟子，下管子；几天时间，完成了铺设，回填。

同步，村两委与自来水公司接洽，完成主管道接通。

十天后，各家把水龙头一拧，清澈的水哗哗流下，彻底结束了玉泉洼村民吃水难的历史。

这次不用别人带头，村民自发地买空了村里小卖部的陈鞭，劈里啪啦的鞭炮声响了一晚上。

赵彩云就是踏着鞭炮声回村的。

这段时间，她从隔几天回来一次，到每天都回来。

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刘志东洗衣服，催着他每天更换。

但再干净的衣服一上身，出门让春风卷尘一扑，立马就成了土色。

他们之间的交流基本靠电话来维系，交流的内容也高度集中，就是一个钱字。

进料需要钱，施工需要钱，工人吃饭需要钱。

赵彩云成了提款机，每天源源不断地将家里的钱，通过刘志东划到村账上，再经会计齐爱兰流到各个工地。

村民们对钱最敏感，又最不敏感。

三十六万在他们眼里是个巨数，但绝大多数人，对玉泉洼这些工地需要多少个这样的巨数，却一概不知。

张有志有一天对别人说，哼，我看他怎么收场。

又一天，他却换了口风。

这次是和张小手喝酒，他带着酒意，拍着张小手的头说：“我们十个脑子也比不上一个刘志东，他是我们玉泉洼最精明的商人。”

张小手迷瞪着一双醉眼嘟囔：“自己的钱哗哗往外扔，怎么看，我也觉得傻。”

张有志斜了他一眼：“你懂什么，猪脑子一个。”

那天晚上，刘志东难得地没有安排会议。

赵彩云烧水让他用大盆洗了个热水澡。

张巧云把俩个孩子早早地揽到东间屋睡了。

一个多月来，他们夫妻终于有了单独坐在一起的机会儿。

窗外依然传来机械的轰鸣声，但他们已经习惯了，几乎充耳不闻。

刘志东站起来，把窗子打开，把一屋子陈烟味散放出去。

马上进来一股暗香，原来是院子里的丁香花开了，不觉已是初夏时节。

赵彩云摇了摇头，看着对面的刘志东。

平时攒了一肚子话，真坐在一起，却发现不知从何说起了。

但她必须和刘志东好好谈一谈。

这段时间，她觉得他们都被一股风裹挟着往前跑，没有时间停下来喘口气，更谈不上能冷静地思考一下，为什么这么跑，准备跑向哪里。

有个问题一直压在她心头，如鲠在喉。

但她又觉得不能直说，尤其是现在，如果他们之间在这个问题上发生了争执，当前玉泉洼轰轰烈烈的局面就会受到影响。

但她还是憋不住，把这个问题隐隐约约地冒了冒头。她说：“已经进去快三百万了吧。”

刘志东一愣，但马上点头：“不止这个数，可能还多。”

她长舒了一口气，庆幸他脑子依然清醒。

她说：“你准备将来怎么处理这些钱？”她依旧小心翼翼，声音显得轻飘飘。

刘志东摇了摇头：“怎么处理？先挂着吧，只能以后再说。”

她心里一惊，她就怕这样的回答，这不是她想要的。

但她还来不及想出更合适的话，对面已经传来鼾声。

刘志东竟然坐在沙发上歪头睡着了。

她长叹一声，起身把他扶起来，晃晃悠悠地搀扶到床边，刚给他脱下鞋子，他就身子一歪，鼾声如雷。

她给他盖上被子，自己贴着他的身体躺下。

刚想闭眼，一股烟味直冲鼻腔。

身下刚换洗的床单，一天时间，已经被那些嗜烟如命的瘾君子们呛成了烟床。

她轻轻起身，走向窗口，再次打开窗，工地上机器的轰鸣声扑面而来。

她已经闻不到丁香花的暗香；她皱了皱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