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中的蛤蟆阵

听说王琳去了建工集团，刘志东也赶回了鸢城。

他前两天已经知道王琳调动的消息，正琢磨怎么给老领导送行，今天正好是机会儿。

应王琳的要求，在赵彩云家吃家庭便饭，刘志东只好退了酒店的预订包间。

赵彩云和王琳包水饺的时间，刘志东在外间不停地打电话。

赵彩云打趣说：“看见了吗，王主席，他比您还忙。”

正在这时，张大新打来了电话，听说包水饺，马上毛遂自荐来吃，而且是二人小组，另外一位是宋亮。

王琳竟然和宋亮是老熟人。

赵彩云赶紧招呼刘志东去买几个菜。

没想到，刚一出门，就被迎了回来。

宋亮和张大新自己买了很多熟货和小菜，手里提着两瓶青坊老白干，摆明了是要来和刘志东摆龙门阵的。

八项规定的出台，让在座的男士酒喝得斯文了不少。

他们已经习惯了白天不喝酒。

今晚的酒局，他们也是以说话为主，喝酒为辐。

男人的话题本来没完没了。

但今天他们都很绅士，基本是围绕着王琳主席的话题转。

王琳进入情况很快，刚接手工会的工作，马上就三句话不离本行。

从企业工会的职责到农民工返乡创业，组建工友创业平台等，算是给在座的各位做了一个新时期工会职责范围的知识普及。

赵彩云马上意识到，王琳主席今天绝不是随便串门，她一定是有目的而来。

果然，王琳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她想聘请赵彩云做他们工会组织的工友创业技能大赛的评委。

话题自然转到了新农村建设和乡村振兴上。

刘志东打开了话匣子。

宋亮从农业局的角度对玉泉洼大棚蔬菜种植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他有意无意地利用知识交流拉赵彩云参加讨论，无形中起到了拉近赵彩云和刘志东之间的作用。

宋亮关于现代农业知识的解读，让刘志东充满好奇和羡慕。

那天晚上，他们谈兴很浓，从大棚蔬菜种植的优选菜品，到病虫害的防治，再到新农业的发展趋势和农业合作社的探索模式，广泛而深入。

这场讨论唤醒了赵彩云内心深处早已蛰伏的农学知识，她说得虽然不多，却显示出比宋亮更加扎实的理论功底。

张大新很知趣，做了一晚上忠实的听众；偶尔的助兴，都在夸奖刘志东的能干和坚定，让赵彩云觉出表哥今晚也是有的放矢。

一直到晚上十点多，王琳提出告辞，宋亮和刘志东还显得意犹未尽。

宋亮说：“老同学，你们好好把这个种植产业园建起来，有需要我的地方，我会召之即来。”

其他人当作笑谈，刘志东却特别当真。

他说：“有你这样的专家加盟，我们就更有信心了。”

王琳笑他：“你身边就睡着个专家，还打着灯笼四处寻。”

刘志东才恍然记起，赵彩云也是农学院的高材生，是范博士的高徒。

告别时，他们互相握手。

赵彩云明显地感觉到了宋亮的手力，她心里一惊，仿佛一层冰被风吹裂，唤醒了沉睡日久的湖水。

那天晚上，刘志东没有立即返回玉泉洼，而是主动留了下来。

夫妻间仿佛消除了所有的隔阂，说话都变得客客气气。

尤其是刘志东，在与妻子温情脉脉的同时，主动说出了对大棚蔬菜种植技术方面的一些困惑，语气带着很明显的讨教意味。

他本来就是一点就通的人，又有肯思考的优点，很多问题，赵彩云说完一遍，他就已经领会。

赵彩云心中的那个刘志东又回来了。

情感压倒了一切，弥合了一切。

惊蛰的节气，在他们身上体现，复活了沉潜冬眠日久的本能。

这个夜晚，美妙而尽兴，仿佛回到了初婚。

沉醉之余，赵彩云娇嗔地说：“是你叫表哥来的？”

刘志东不说话，眼神却在躲。

赵彩云刮了一下他的鼻子：“你羞不羞？把俩口子吵嘴的事和别人说。”

刘志东的立场一点也没松动。

早上出门时，他又一次提到那个七百万投资的事。

赵彩云没有再针锋相对，而是提醒他，村里那帮人为什么上访，你应该好好想一想。

刘志东依然很坚定：“随他们瞎闹腾，我不在乎。”

张有志组织一帮人上访的事，赵彩云是从王琳主席那里知道的。

王琳告诉她，那帮人无理纠缠，不会得逞。但让她转告刘志东，注意工作方法，没必要硬碰硬。

赵彩云告诉刘志东，其他企业还要生存，一次性拿出七百万会打乱资金链的有效运转。

刘志东说：“那我先自己拆借资金把大棚建起来！”

赵彩云望着丈夫远去的背影，有些无奈，又有些疼惜。

想想他也没什么错，只是满脑袋装着工作，尽心竭力去做而已。

也许他真得认为，只要肯付出，就能收获，就能赢得民心。却无法觉察人性的复杂，对这种付出出现多种解读，甚至是误读。

我应该多提醒他，协助他才对。可我为什么却一直静不下心来，做不到平静地帮他分析问题，解决问题，而是一味地指责和疑问呢？她思绪纷纷，突然升起拜访范博士的念头，有些问题她需要请教恩师来做出决断。

她首先打电话给周士业确定了行期。

又让他打给宋亮。不一会儿，宋亮又打给她，每句话都像一枝桃花，花香四溢。

刘志东剑走偏锋，他偏偏去找张有志借钱。

张有志已经耳闻刘志东夫妇因为投资村里的事在闹矛盾，对于他来借钱一点也不感到意外。

艺人老何已经是村委大院的看门人，他看着刘志东和张有志从小长起来，深知双方的脾性，自愿做了这次交易的保人。

刘志东提出借钱五十万；这不是故意，这次是真得需要五十万。

张有志的条件很简单，他的钱不会闲躺在家里，都在银行里长着利息，如果借钱，必须加倍付息。

刘志东说：“你需要多少？”

张有志不含糊：“二分。”

刘志东心里话，行，够狠！他伸出一根手指，完全像个生意人：“一分，多一厘我也不出。”

“一分五，少一厘我也不借。”

“一分一厘，我不可能再高了。”

“一分四厘，不借我也没办法。”

老何瞅准时机，搭上一句：“你们都给我个面子，一分二厘，我愿做这个保人。”

刘志东和张有志四目相对，彼此恨不能望到对方心坎到底有多高。

张有志说：“行，我给老何叔一个面子，但你今天必须告诉我一个秘密。”

刘志东问：“什么秘密？个人秘密可以商量，村里的秘密，无可奉告。”

张有志笑了：“警惕性甭那么高，我问的是个人秘密。你告诉我，当年开小卖部时，你为什么总是进价卖火柴，不怕赔掉了裤衩？”

刘志东也笑了：“这个可以说，但你必须依我的条件，一分一厘。”

张有志咬了咬牙：“行，成交！”

“火柴进价卖，吸引了客流量，顾客可以顺便买我的其他货物，成交量更高。”刘志东说得轻描淡写。

张有志听得心里咯噔一声；他苦笑带调侃：“我就说，刘志东是玉泉洼最精明的买卖人，看来，你这次巨款投入村里建设，又是一笔稳赚不赔的生意。”

这次轮到刘志东心里咯噔一声，妻子的话嘭地跳了出来；十三条罪状的第一条也气势汹汹地跳了出来：控制村财政，大权独揽，以权谋私。

但他不会在气势上输给对方：“我当然不会做赔本买卖，真那样，我就不是刘志东了。”

临近中午，赵彩云没有通知刘志东，悄悄回到了玉泉洼。

她要掌握第一手资料，避免母校之行时被恩师问到，会一问三不知。

当她快到玉泉洼时，天气突然隐晦了，西北风呼呼地刮起来。

她犹豫了一瞬，马上想起玉泉洼已经新修了街路，雨天也会畅通无阻。于是让董伟加速驱车进村。

几个粗大的雨点砸下来，挺唬人，但没形成密集的降雨，风却越刮越大。

她远远看见村东矗立的一排蔬菜大棚，像龙山坡伸出的一条长腿。

她让董伟在距离大棚远一点的地方停车。

一下车，她就差点被吹倒，风像歹人的手，蛮而有力。

她站稳脚跟，谢绝了董伟的搀扶，慢慢往前走。

迎面齐爱兰慌慌张张地跑来，竟然没看见赵彩云，猫着腰就要错身跑过去。

赵彩云一把拽住了她。

她一愣，马上认出了赵彩云。

赵彩云问：“你慌慌张张要去哪里？”

齐爱兰气喘吁吁地说：“我，我去喊人，来加固大棚。”

赵彩云忙问：“发生什么事了？”

齐爱兰高声喊：“大风把棚顶都掀翻了，刘书记他们上了大棚顶。”

说完，不等赵彩云回答，就急急忙忙地跑远了。

赵彩云加快步伐，弯着腰迎风赶到了大棚区。

眼前的场景把她惊呆了。

只见一排大棚，刚刚加盖在棚顶的塑料薄膜被大风吹起来，像一面面巨大的旗帜，在空中飘扬，发出呼啦啦的巨响。

几个人顺着斜坡手脚并用往上爬，被风吹得踉踉跄跄，随时有被吹下来的危险。

她用目光焦急地搜寻着，终于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她大声喊：“志东，下来，太危险了！”

刘志东听不见她喊话，依然猫着腰，努力往上爬。

随着一阵令人心悸的剧烈风啸，他身子一歪，从坡上滚落下来。

人群里传来一阵惊叫声：“不好，刘书记摔下来了！”

刘志东马上站起来：“我没事，瞎嚷嚷什么。”

刘冠臣喊：“不行，你的腿出血了，赶紧去卫生室！”

刘冠臣扶着刘志东一瘸一拐地往园外走，刘志东挣扎着拒绝。

赵彩云快步迎上去：“志东，你疯了，不要命了！”

刘志东一楞：“彩云，你怎么来了？”

赵彩云喊：“赶紧让大家都撤下来，棚塌了，可以再盖，伤着人就麻烦了！”

刘志东连连摆手：“不行，你们不懂，这棚塌了，人心就散了！”

刘志东挣脱开刘冠臣的手：“冠臣，快去组织机械夯筑填土，加固大棚，我带人先把塑料压住。”

刘冠臣慌忙阻止：“不行，那样太危险！”

刘志东说：“别啰嗦，赶紧去！”

刘冠臣无奈地摇摇头，叹息一声，跑去指挥车辆。

齐爱兰带着一群村民赶过来支援。

刘志东转身要去现场。

赵彩云大喊一声：“刘志东，你给我站住！”

刘志东歉意地冲赵彩云笑了笑：“彩云，别担心，我不会有事。”

赵彩云一把把他拉住，强忍住泪水：“志东，小心！”

刘志东点点头，一瘸一拐地再次冲了上去。

赵彩云冲着他的背影，声音打颤：“志东，你一定要小心啊！”

远处传来刘志东的声音：“大家跟我一起上大棚，用身体压住塑料！”

一片男人的呼喊声压住了风声：“上啊，大家赶紧上棚！”

赵彩云眼前出现惊人的一幕。

大棚顶上，巨大的塑料被风吹得波浪般起伏，刘志东和村民们伏在塑料上一起一伏，就像一群风雨中不屈的蛤蟆一样，在用身体守住自己的家园。

她眼神模糊了，泪水冲眶而出。但她迅速淡定下来，拿出手机，将眼前的情景连续拍下。

大棚保住了，从棚顶上撤下来的男人，一个个累成一滩泥。

赵彩云给董伟打电话：“你赶紧去附近的饭店定三桌饭，就说我们晚点到。”

她又拨通了周士业的号码，抱歉地说：“学兄，我们的母校之行，先放一放，我这边遇见了一些情况，需要另选日期。”

那天晚上，她和刘志东一起返回鸢城。

赵彩云和刘志东做了一次彻夜长谈。

这次他们没有再相互疑问，而是把心底的想法直接端了出来。

赵彩云直奔主题：“志东，我建议你明天马上向镇政府汇报，请求他们组成联合审计组，把我们的村庄投资尽快拿出准确数据。我们不能背着这个包袱让人说三道四，要一身轻松地投入后面的工作！”

刘志东愣了，马上绽放出笑脸：“彩云，你和我想到一起了！”

他那时候还不知道，赵彩云已经打定了主意，准备全力协助他搞好大棚蔬菜种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