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起航

“哈哈。你倒是说说，你怎么操碎了心，又为什么要操碎了心？”

“为了你们一起来山庄，一起来接单啊。对了，你刚刚说他可能不肯回山庄，他要干嘛去呢？”

“他想开客栈，民宿。在韶关。刚好我有经验……”

“哦。那YQ……敢开吗？”

“对，可能会看一步走一步。拖到YQ结束后再开始也说不定。”

“不过……也没关系。如果你们真回去开客栈，事情又不用你们做，只是吩咐别人去做的……还是有时间接单的，对吧？”

念梅笑她：“你以为我们是富二代啊？我们做老板，指挥别人就行了？我们是创业，开民宿，开客栈，一花一草要省钱，凡事都是要亲力亲为的。哪里有你说得那么好。再说了，如果我们真的是富二代，指挥别人干活，我们还接单干什么呀？躺着晒太阳不舒服啊？非要低着头绣花绣草的？”

“你们是有情怀的人，接单不单是为了挣钱的嘛……帮帮我们嘛……帮帮我们先把平台做起来，才是正道……”

“念秋，我告诉你……”

“嗯？”

“真正能帮你的，是师父。”

念秋不语，内里已翻江倒海——念梅说得对啊，真正能帮自己的，不就是师父吗？他有最好的资源，最丰富的经验，从业最久，资历最老，还最有号召力……除了他，还有谁更适合呢？她想，也不知道春来师兄他们劝师父劝得怎么样了，如果把他劝通了就好了。念秋叹了声气，兜兜转转，回到原点，最终，他们还是要依靠师父，还是少不了他的帮助和扶持……

傍晚时分，春来和涛来到冬来家。几人坐在一楼客厅，冬来急迫地想知道师父到底是怎么表态的。涛来支支吾吾，春来也一改往日滔滔不绝的样子，说不出什么来。冬来急了，“没事，有什么就直说。都什么时候了，挨骂挨打都算是小事，难道还怕承受不住几句话吗？”

春来看了看涛来，涛来努努嘴，让春来说。春来笑了笑，看着冬来说道：“大师兄，我说了你不要难过……”

冬来的心一沉，不自觉地点点头。

“师父说，你拍了山庄，山庄就是你的了。他不会再回去。”

冬来盯着春来，春来接不住冬来炽烈的目光，转头望向念梅。念秋心里咯噔一下，早先还想着如果他真的来帮忙，那平台就有如神助……其实他们也猜到了会是这样的结果，但真正听到，还是觉得被扎了刺一样难受。

“师父还说了什么？”

“他都没有说太多的话。但是，好像，师母跟人跑了。”春来说完，念梅张大嘴巴问道：“不会吧？真的假的？”

“听他言语间，好像是的。他现在AJ购物中心旁边那个停车场守门，收停车费。”

闷头不语的涛来突然插了一句：“师父说，穷人站在十字街头耍十把钢钩，钩不着亲人骨肉。有钱人在深山老林耍刀枪棍棒，打不散无义宾朋。——他本以为，这些相声里的台词，就是他的人生写照。没想到冬来师兄你会去帮他……”

“嗯……”春来接话道：“他还说，没想到最有情有义的居然是被他逐出师门的你和念秋……他应该是觉得，没有颜面再见你们了，所以，才说不会再回去了。”

念秋忽然低下头去，努力不让眼眶里涌出的泪水被人察觉。就在这一瞬间，她放下了过往的一切，毫无保留地原谅了师父。因为，她可以感受到师父的那种灰心和绝望。她也感受到他的悔意和想挽回最后一丝尊严的吃力。那尊严，是不亏欠人情的高贵。冬来悄悄握住了念秋的手，这细微的动作被念梅看在眼里，她理解冬来和念秋，更羡慕念秋和冬来。

冬来的心情随着春来等人反馈的信息一落一起。他看着涛来、春来，问：“你们知道师父在哪里，对吗？”

春来二人点点头。

涛来说：“他不肯跟我们去吃饭，骑着小蓝车走的。我们两个搞了小蓝车跟在后面，他没有发现。”

“那行，我再去找他吧。”冬来说完，春来问：“现在吗？”

“明天吧。”

“那我们跟你一起去吧？”春来问，冬来点点头。

第二天一大早，冬来驾车带着春来涛来二人出发寻找秦之时。当冬来慢慢地走近那个烂尾楼做成的停车场，当他看到原来无比傲气的师父佝偻着身子低头看着手机，他忽然觉得他们不应该这样出现在他面前。师父是要面子的人，他一辈子没有低过头。哪怕他的财产全部被查封了，妻子跟人跑了，儿子被抓了，他可能也只会在夜里独自哭泣，绝不愿意在其他人面前展露哪怕丁点悲伤。冬来说：“我们不能就这么过去……”

“嗯？”涛来闷声问道。

“我们等他下班吧。看看他去哪里，在路上，再截住他。现在过去，他会不高兴。”冬来说罢，涛来等都表示同意。这师兄弟三人找了个看得到师父的树下坐好，呆呆地看着师父。他们也不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和时间拉锯。

此时已是六月，烈日炎炎。他们有饮料解暑，师父却一动未动。冬来想，师父早经历过人生的大悲大喜，他心里应该是悲凉与沧桑重叠，冷酷与无望加持。他的心湖恐怕早已如死水一般，波澜不惊，甚至逐渐沤臭。他该怎么去说服一个根本不吃世俗温情这套的老人，让他跟自己回去呢？他要说什么？为自己的鲁莽道歉？殷殷拜求他回来？还是什么呢？

冬来不知道，于他的师父而言，什么都已没用。原本他拜托朋友去竞拍，无非就是想知道山庄落入了自己朋友手里，会善待山庄。现在，他知道是冬来拍走了，了却了最后一桩心事，他亦无欲无求了。儿子，在国外进了监狱；妻子，带着女儿跟人跑了；家族产业，断送在自己手里。他回山庄做什么？让谁来继承？他活着的理由和希望都一一熄灭，山庄也好，名誉也罢，只不过是依附在骨肉亲情之上的外物，如何能唤醒那一堆粉尘般的心灰呢？

他们无功而返。

春来带着念梅走了，涛来也回了家。可冬来不死心，他决定，坚持每天给师父送饭送汤。念秋问他，“如果你送三年，他都不答应呢？”冬来说：“无所谓他答应不答应，只是想他有碗热饭吃。”

念秋自然不会劝冬来固定一家食肆点外卖之类的话。她太懂冬来，他是至诚至博之人，他做的一切，不是为了心安，只是出于关怀。此后，冬来便开始给师父送饭。风里雨里，日日不改。

刚开始，秦之时根本不吃冬来送来的饭菜。他甚至把他的饭盒故意丢弃在垃圾桶旁边……日子久了，见冬来毫无退意，仍旧换了全新的饭盒来，他便不好再扔了。接着，不知道是不是快餐吃得多了、腻了，竟然盼着冬来的饭汤了……

冬来见师父肯吃自己的饭菜，便觉得转机来了。他换着花样给他做菜，借着不同的菜式跟他聊上几句。师徒二人似乎从来没有这样和谐过。

几个月后，陈旭阳宣布平台测试成功，一周后可以上线运营。恰在当天，念秋查出自己怀孕了，她看着验孕棒，平静地把消息告诉了冬来。冬来惊讶万分，问念秋：“你不是说，哺乳期不会怀孕的吗？”

念秋两手一摊，说：“医生说的，我也不知道。”

“那，怎么办呢？”冬来高兴地抱住念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肚子。

“什么怎么办？”

“你愿意生下来吗？”

“当然愿意。你是猪吗？这是我们的第一个……”冬来捂住念秋的嘴，“就知道你会这样说。境界，境界……”

“境界什么呀境界，我只是说事实。”

“只要你愿意生，我就负责带。什么都不用你操心，我的宝……”

念秋白了冬来一眼，“你这样，我会想生十八个。”

冬来大笑。

“你以后要带两个孩子，还有空去给师父送饭吗？”

“嗯，如果要带两个孩子，肯定没有时间送饭了。平台上线，事情也会多很多的。那糟老头子，虽然不肯回山庄，但是最近脸色好看了，胃口也不错……我再跟他谈谈吧。”

“我倒是有个办法……”

“什么办法？”冬来放开念秋，看着她。

“你就告诉他，我怀孕了。”

“啊？”

“你就这样说，其它的不要说。”

“为什么呢？”

“让他自己想嘛……让他想三天，后面再跟他说回山庄的事。”

“嗯。我试试。”

冬来把念秋怀孕的事告诉秦之时。他抬眼看了冬来一下，旋即又低下头去。他想起好久以前，他动过把念秋介绍给儿子的念头……如果，当时真那么做了，会不会挽救儿子呢？会不会，现在念秋怀的就是他的孙子呢？想到这里，恭喜冬来的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他原本也以为自己无欲无求，心如死灰了。一个新生命的到来，还是让他感到了人世间最为平常，也是他最为渴望的东西——亲情的延续。他突然就被一股悲伤击中，翻江倒海地痛楚起来。

“师父，我们回山庄吧。我把念秋和爱辛都接过去，我们一起，把山庄的烟火升起来，找回从前那种日子……好吗？”

冬来极为诚恳，秦之时第一次没有摇头反对，但也没有吭气同意。可当天晚上，冬来便接到了秦之时的短信，只一个字：好。

冬来几乎是跳起来的，他捧着手机，激动万分。他把信息截图发给了春来涛来等人。又急急地吩咐他们，择日集中到山庄一起搞好卫生，谁想回去做事的跟着他回去，不想回去的也要跟着回去热闹几天……师兄弟们很快响应冬来，念秋看高兴得跟孩子一样，问：“你怎么那么想回山庄呢？”

这没头没尾的问题，把冬来问住了。

“你说为什么呢？”

“感情？你跟家里的感情不是更深？”

“秋妹……”

“嗯？”

“玉汝于成是我们相遇的地方，是我对你一见钟情的地方，是我第一次动情的地方。对我来说，当然是不一样的。可是，这些，跟玉汝于成山庄的价值相比，都显得微不足道。”

“什么价值？”

“你想想，有哪个地方比玉汝于成山庄更适合刺绣项目？没有。有哪个地方可以同时把师兄弟们召集到一起，还有师父在身边？没有。又有哪一个地方可以像玉汝于成山庄那样培养刺绣人？没有。那里不但环境好，山美水美，还有一个最美的名字……噢，对了，我们的商标可以增加一个，那就是‘玉汝于成’……”

冬来说的这些念秋何尝不知道呢？她只是觉得自己完成了最伟大的任务，想要再确定一点罢了——让冬来从顺从别人的梦想之舟，到建造起他自己的梦想之船，再成为一个真正的掌舵者，驶向成功的彼岸，这便是念秋的任务。这任务，恰恰也是玉汝于成这四个字给念秋的启发：爱你如玉，帮助你，使你成功。只是，冬来居然说，玉汝于成的价值超过了他们的感情，这着实令她有点恼火。见念秋不语，冬来二话不说，直接吻上了她的唇。念秋慢慢推开他，仍旧保持沉默。

“秋妹？”

“嗯？”

“你有心事？”

“没有。”

“你有。”

“你刚刚说，第一次见我，第一次动情，什么第一次，跟玉汝于成的价值比起来，微不足道……是吗？”

冬来恍然大悟，咧嘴笑：“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在我心里，你最重，最重，跟珠穆朗玛峰那么重。”冬来不给念秋回话的机会，再吻她。念秋掐住冬来的腋窝，冬来忍住大笑，放开了念秋。

“秋妹……”

“嗯？”

“你知道我为什么被你吸引吗？”

“为什么？”

“你像女王，有魔力。”

“不是女巫吗？有魔力的女巫。”

“我是被你拿捏着的，这辈子。你不要对我生闷气，更不要胡思乱想。我对你，日月可表，天地可鉴。”

“不准发誓，不准说胡话。我看到你这么高兴，比你还高兴。我看到你挖到为事业奋斗的热能，比我自己创业还高兴。只是我想提醒你，这不是一个结束，这只是一个开始。当你把玉汝于成这艘船开出去以后，你会在海上碰见什么，一切是未知数。你能做的，就是提前做好准备。准备随时碰到暗礁，准备随时遇上暴风雪，准备随时被遣返搁浅……当你做好了准备，什么苦难挫折，于你而言，都是来成就你的。你就会明白，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正如我今天，感悟到的一样……我经历的伤痛，经历的心死，都过去了，轰轰烈烈地过去了。连灰尘都不曾留下。如今，我内心长满了鲜花小草，不止……还有潺潺唱歌的小溪，还有热得人出汗的太阳……还有珠穆朗玛峰，还有太平洋海湾……我装得下爱，也装得下恨。我看得清黑，也扛得起白……我配得上世界一切。你说，是不是？”

冬来的眼眸里闪耀着泪光，他咬着下唇，屏住呼吸，捧着念秋的脸，“是。是的。所以说，你像女王……不，你就是女王。你活得通透、清醒、高贵、自由。我是那么爱你，那么被你所吸引，那么狂热迷恋你……我爱你，亲爱的念秋宝贝，我爱你，我爱你……”

……

这晚，玉汝于成山庄焕然一新，彩旗飘飘，花木葱茏，廊灯摇曳。

就在当天上午，秦之时和冬来、念秋、陈南湘、陈旭阳剪彩——贺喜刺绣平台全面上线。一上线，全世界的订单纷至沓来。全国各地的媒体记者争相报道盛况，秦之时拒绝了媒体的采访，将冬来推了出去，他说：“我现在只是技术顾问，你们应该采访玉汝于成山庄新一代掌门人：陈冬来。他人品高贵，非常优秀，采访他，才有新闻价值。”

冬来再三辞让，秦之时见机溜走，媒体齐齐包围了冬来。紧张的他不知道如何应对媒体的问题，忽然看到不远处的念秋正对着他做加油的手势，他便想起念秋对他说的话：“这只是一个开始……正如玉汝于成的含义说的那样，我希望，在所有爱国人士的支持下，诞生于玉汝于成山庄的全球刺绣平台——贺喜平台，能够帮助更多同胞，通过这个平台，迈向成功……”

念秋坐在廊下，望着摇曳的灯，“诶，哥……”

“嗯？”

“有一个问题，我想问你好久了……”

“你说……”

“那一次，我病了，你送药给我，送完了却不走，你就是这廊下等，等什么呢？”

冬来若有所思。他看着念秋，眼眸温柔似水。

“好像是一阵春风，吹过来，裹住了我的脚踝，不让我走。”

念秋嫣然一笑，“那，那天你偷看我洗澡，看了也不走，又是等什么呢？”

“那是因为那阵春风，变成了一把锁，将我牢牢地锁住了，我动弹不得……”

念秋眨着眼睛，笑得弯成一枚新月，“那，那晚在竹林，你第一次吻了我，手一直往我腰部那里游走，这……”

冬来轻咳两声：“我当时，已经变成了春风本春了……”说罢，不由分说揽住念秋的肩，俯身深吻……

一轮圆月探出了头，嵌于玉汝于成山庄的琉璃檐头，像极了一枚玉石，晶莹剔透、珍贵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