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五千年灿烂中国,孕育了成千上万国粹精华。这其中,冠绝天下的刺绣,以独特精深的工艺、千变万化的富丽绣面,为中国赢得“衣冠王朝”的美誉。那一幅幅栩栩如生、精妙绝美的绣面,淌过禹舜汉唐、宋元明清的历史长河,汇聚中国工笔、写意顶尖画作之美,沉淀历朝历代宫廷皇族、文人豪客、平民百姓用彩之韵。不但温暖了千万年来孜孜不倦开创华夏文明的芸芸众生,更使得他们过上了体面讲究的文明生活,并在此基础上,缔造出宫纱绸缎、绫罗锦绣的浪漫气息。
刺绣史,其实就是人类文明发展史。人类从浑身是毛,到片叶遮身,从荆钗布裙,到锦绣妆容,穿越时间的洪流,按照空间的布局划分,在中国大地上,衍生出举世瞩目的刺绣流派:苏、粤、湘、蜀四大名绣。其中,粤绣以其独具一格的工艺和丰富瑰丽的作品征服了国内外各界,千百年来,赢得了无数的掌声和喝彩声。市场价值也随着其屡屡革新、令人叹为观止的工艺而屡创新高,构建了刺绣上下游产业链,养活了一批专门从事粤绣的技工技师。
粤绣是广绣与潮绣的总称,注重结合材料形质,有真丝绒绣、金银线绣、线绣和珠绣四大类。真丝绒绣以蚕丝为绣材,表现力强,是历史最为悠久、技艺传承最为完整的粤绣品种。金银线绣的针法独具特色,有平绣、编绣、绕绣、凸绣、垫绣、贴花绣、织绣、织锦等七大类六十多种。
民国前后,动乱不安,绣品存世极少。刺绣行业萧条沉寂,技工们也死的死,伤的伤,逃的逃。新中国成立,改革开放前后,一批旅居海外的绣工后代带着技术回到了祖国,分散在全国各地,低调地继续从事着刺绣生产。粤绣传人秦之时便是其中的一员。他为人低调,极少在外抛头露面。
秦之时家族的招牌就是真丝绒绣和金银线绣两类。
这是一个神秘的家族。他们低调行事、作风严谨。迄今为止,江湖上还没有哪个人能够完整地介绍这个家族的历史和辉煌。他们只知道,百千年来,这个家族一直靠着手上的技术在业界屹立不倒,更靠着一套外界完全摸不透的管理方法,使得哪一个“传人”也带不走他们的核心技法,学不全他们的核心染料配方。甚至,在外界饱受血雨腥风摧残之时,他们也能全身而退,毫发不损。在风平浪静之时,他们又能卷土重来、货如轮转。
“莲子心中苦,梨儿腹内酸。若想成事儿,酸苦全吞了,才能来烧香。”据说,秦家班第二十三代传人秦之时每收一位徒弟都会说这样的话。“烧香”,是给秦家班祖师爷牌位敬酒、磕头、上香。学徒能走到“烧香”这环节,证明功夫到家,有资格领取秦之时颁发的独家身份编码,也才能真正算是他秦之时的亲传弟子。届时,就可以凭借独家编码在行业内获得认可、地位,随之而来的,就是络绎不绝的订单。当然,秦之时随时有权利收回编码,假如,弟子有辱师门或犯戒的话。这条规矩,有别于江湖上任何门派,独树一帜,恰恰也因此门规,使秦家班在江湖上千年不倒,代代传承,屡创新高,远非其他门派所能赶追。千百年来,无数手艺人想破解其中奥秘,然而,始终难以破获。
(一)
据传,女娲娘娘在补天的时候多了两块石头。这两块石头既没能补天之缺,不能浪费补地之才,她便将其中一块放在了青梗峰下,另一块放在了岭南白云山山坳。青埂峰下的那块早已被世人熟知,白云山上的那块还未曾横空出世。白云山树林密茂雨水充沛阳光充足,斗转星移,光阴荏苒,吸收了天地日月精华的石头,逐渐修炼成温润细腻的石玉。包围着石玉的树木也因为得天独厚的地势,蓬勃生长,挺拔秀美,犹如仙境中的卫士。渐渐地,世间多了许多灵性生物,石玉被落木与凋零的花草覆盖住了,它藏身于老林之中,颇得清净。随着时间流逝,山林之中又形成了一脉长流的泉水叮咚作响,这好地方,才被发现。
最早发现这里的,是秦之时的曾祖父——粤绣传人秦汉。他买下了这块平地,想将它打造成一个传承粤绣的世外桃源。可在勘探时发现地面上的石头竟然像天然的碧玉,他便不忍心开凿。后来,几经探索和研究,探寻到玉石四角均有一个深深的坑口,他才下定决心利用古代隼铆结构和拱桥设计原理,打造一套独一无二的四角卡位固定框架,再在框架之上建造一座四角形客家围屋。只要没有火害,围屋可传承五百年。说来也奇怪,这四个角在固定的时候特别顺利,很快就定好了形状。建筑师们根据这特殊的山形,日夜赶工,做出来一片东西南北四廊相连的大房子。围屋建成以后,人们神奇地发现这房子比任何房子都要坚固得多。它有东西工坊,南北厢房,东南角还有个园中院。除了中间空出一块能摆十余围台的青草地,其它地方均仿照苏州园林设计,连廊曲折,拱门藏景,奇花异草,四季皆春。待这世外桃源完全建好后,秦老爷子已经老了。他感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又觉得这地方钟灵毓秀,日后必将孕育大作为的人才,便将它命名为“玉汝于成”山庄。
二十多年过去了,秦老爷子已经作古。花园里的绿树还在,只是瓶瓶罐罐里的盆栽缺乏悉心照料,早就枯的枯,败的败了。这些年,从玉汝于成山庄的确是飞出去不少人才。有些,成为了秦之时在其它城市的专柜负责人,极少数成为了他的对手。但是,既然是从他手下出去的,也就不足以称之为对手,因为,他们根本成不了气候,他也不把他们放在眼里。
辛昭娣是新近才来拜师学艺的女弟子。来的第二天,尚未敬师父茶,她便拿出自己在家里绣的不成规矩的绣品给秦之时,让他给她的“作品”评价评价。秦之时觉得这孩子灵气有余,内敛不足,便晾着她不多理会。只说:“你,得从头来。莫着急。好好按照我的要求,一关一关过了,拿到了你的编码,走遍天下都饿不着你。但是前提,你得从头一点点学,莫着急。”
“什么时候才能拿到编码呢?”昭娣问。
“那要看你的悟性和态度。悟性高,态度好,过三关斩六将,守得住寂寞,熬得了时光,对得上要求……很快就可以拿到。如果五年十年都拿不到,你也不用害怕,你喊我一声师父,我就会让你有一口饭吃,有丰厚的薪酬,只要你坚持练,坚持绣,坚持上工……”
“哦……”昭娣有信心很快就可以拿到编码。
秦之时说:“先去厨房吧。园中院那个小厨房,拨给你管。把师父和几个师兄师姐的饭菜做好,真正沉下心来,你就有资格上工了。”
昭娣瞪大眼睛,问:“厨房?师父,我要去厨房做饭做菜吗?”
秦之时不回答她的问题,只说:“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说罢从雕花太师椅上慢慢起来,并不理会昭娣,向门外走去。
昭娣追上去问:“三生万物,然后呢?”
秦之时不耐烦地说:“要想活得好,必须得动脑。什么都问我,答案得不到。自己想去吧,我告诉了你,你就是第二个我。这世间有一个我就够了,你要做你自己。”秦之时丢下昭娣,自顾自走了。
“师父,师父……”昭娣眼巴巴地看着秦之时消失在门外,一股闷气冲上脑门,生气地跑出了秦之时的办公室,跑出了院门,跑到了牌坊下面,来到了溪边竹林旁边。她看到溪边有几个黑乎乎的窑鸡洞,竹林旁边的小树还挂着几个彩色条纹的网床,心想:这定是嘴馋的师兄师姐们开发的“休闲”胜地,我不如就在这里睡一觉,就不去煮饭,看师父能把我怎么样?
昭娣躺在网床中,被太阳一晒,昏昏欲睡,她当真美美地睡了一觉。她做了一个梦,梦见亲爹亲妈对她说,家里的田地,宅子以后都是弟弟的,与她无关。她要什么就自己去挣。还说不要再读书浪费时间,老老实实学一门手艺,必须要学精了,等挣了大钱再回来帮补家里。她在惊吓中醒来,这噩梦让她分不清现实与梦境。太阳炽烈,她旋即又睡着了。再一次做梦,梦见一个真心的男子说,他家里的田地,房子,什么都愿意给她。但他说,只要她去哪里,他就去哪里……只要她能挣大钱,能养他就成……昭娣又惊醒了。她问自己,为什么每个梦都那么现实,每每总是剑指“挣大钱”?或是这世道真变了,只有挣到大钱,才能赢得尊重?她不知道答案,但是她明白一点,就是不管她是男是女,绝不能依靠任何人,她自己要当自己的靠山。只有自己强大了,才能像一块吸铁石,把想要的东西都吸引过来。想通了这一点,昭娣坐了起来,告诉自己:决不能这样耗下去。一定要想个办法,让师父早日带她上工,早日传授技能予她。
昭娣悻悻地从网床下来,一条青竹蛇正在不远处对着她吐舌头,她吓得飞也似地逃了。
昭娣一路小跑,远远望见“玉汝于成”四个大字,下了狠决心:一个月内,必须上工。——上不上工当然不是她说了算,是师父说了算,但她会努力让师父看到她的变化,会让师父心甘情愿地指名让她上工。只要上了工,她就改名。她想好了,她要改成秋魁。为什么叫秋魁呢?秋字有禾苗有火,不愁没有饭吃,魁,那当然是冠军的意思。她既要挣到饭吃,又要当秦家班第一强徒弟,这目标算是轰轰烈烈立下了。
走近牌坊,昭娣跪下来,对着牌坊虔诚地拜三拜。沙石路面,凹凸不平,硌得膝盖疼她也不在乎。她闭着眼睛,念念有词。拜完飞速地走回院子里,不发一言,先把院子里乱七八糟的花瓶陈坛一股脑搬到院子中央,将瓶瓶罐罐里面的黑土黄泥全部倒出来,用铲子将它们捣烂,拢在一起。再按照大小高矮将瓶罐排成好几行,把松动过的泥土再度装进去。接着用抹布把瓶身擦拭干净,按照她自己的想法,给瓶瓶罐罐设计了新的造型,使它们看起来有序、整齐、美观。她刚做好这一切,师姐念梅从工房走出来,问她:“昭娣,你在干什么?”她答道:“师姐,我现在要去后山挖些花草,如果师父找我,你就说我马上回来。”
“噢,好。”念梅转身向水房走去。昭娣在大门背后拿出来一个簸箕和一个小锄头,马不停蹄出去了。
半炷香功夫,昭娣左手提着满簸箕新鲜的山土,右手握着几十根新挖的花苗风风火火回来。石头缝里长出来的石兰,篱笆墙边的野菊,还有枝桠幼嫩的山海棠……都被她挖了来,分别移植到瓶瓶罐罐里。这些前一秒钟还在沉睡的器皿经她巧手装扮,后一秒钟都鲜活过来,仿佛瓶身罐口都有了四肢,正极力地伸展着,运动着,显摆着蓬勃生机。
昭娣累极了,额头的刘海也湿透了。她坐在天井边上,端起一碗水大喝了几口。放下碗,看着一排排绿意盎然的花草,非常满意自己的杰作。
昭娣没有闲下来休息,把废弃的瓶罐妆扮好,继续把几个师兄师姐的宿舍都收拾了一遍。玉汝于成山庄的普工不住宿,拜师学艺的徒弟才常住山庄。男徒多,宿舍多,位于北厢内。女徒少,加上昭娣,统共四人,两人一间,位于南厢内。园中院是秦之时一家子专用,他太太葛芬芳带着孩子住在市中心,极少来山庄,因此小院子常空着,厨房也是空着。
昭娣最后收拾小厨房。推开精致的小厨房,昭娣笑了笑。她摸摸橱柜、油烟机、炒锅,再打开冰箱,看着空空的冰箱,心想:比我家里的厨房好用多了。等着瞧,我能做出你们都喜欢的美味来,不会让你们看扁我的。等我搞好卫生,就去大厨房要油盐米酱醋茶去,一一把这厨房填满。
她麻溜地提来垃圾桶,扔、倒、擦,变戏法一样,不多时,就将厨房清理得一干二净。接着便风风火火地跑到大厨房去“借米借菜”,像土匪进村,自己一个人搬不动,小嘴甜得又说动了厨房阿姨阿叔替她搬。半盏茶功夫,小厨房的冰箱塞满了蔬菜鱼肉,橱柜里面堆满了大米面粉,够吃上三五天了。
昭娣手巧,老早在家里练就了一身厨艺,就算是几根茄子配辣酱,她也能做出红烧狮子头的硬菜风味。昭娣做好了饭菜,早早地去工坊门口等着,一放工,便招呼师父和师兄姐们到园中院去用餐。
秦之时带着徒弟们陆陆续续围坐一起。面对着一桌子好吃的,其他人跃跃欲试,唯独师父绷着一张脸,鹰眼放毒,沉郁静默。他不动筷子,其他人也不敢动。昭娣的笑容渐渐凝固,她忐忑地看着师父,不知道这个怪老头在想什么。
“昭娣,你跟我出来。”秦之时冷冷地命令道。
昭娣的心砰砰直跳,做了这么多事情,是哪件不对师父的胃口,惹毛了他?她战战兢兢地跟着出去,师兄师姐们跟她使眼色,让她好自为之。昭娣后脚刚跟着师父走出大门,留在原位的就有人手捻起一根虎皮尖椒吃起来,其他人拍打他的手背,发出嘻嘻哈哈的笑声。
师父瞪着昭娣,眼珠子都要掉出来。昭娣低下了头,问:“师父,有什么就直说嘛,干嘛又吓人?”
秦之时穿米色长衫,布鞋,本是和蔼可亲的形象,但他此刻颊沉眸锐,让念秋感到害怕。他冷冷地问:“你很想下山?”
下山,意味着“出师”,这一问可把昭娣吓傻了。她连忙摇头表示否认,说:“师父,我都还没有开始学,怎么出师?”
秦之时歪着头看她:“那你拼了命做那么多事,为了什么?”
昭娣回答:“不为了我自己什么啊,为了师父和师兄师姐们好好工作,我把后勤工作做好,你们效率更高,不对吗?”
师父把头扭回去。这老头想什么呢,昭娣看不透。“回去吃饭吧。”他抛下一句。见昭娣站着不动,又回过头问:“怎么,你不饿?”昭娣嬉皮笑脸追上去:“师父,我什么时候能上工啊?”
他不看她,看了看天空,叹了一口气说:“知道你鬼精,这样吧,再接一个单,就让你上工。”昭娣差点跳了起来,再接一个单对于师父而言,那是分分钟的事情。看来,她下午做的那个梦是吉兆啊!师徒二人回到餐桌,其他人还在恭恭敬敬地等着秦之时入席,菜碗表面上没动,实际上边边角角的菜肴都被偷偷吃了。小师兄唐春来说:“师父,小师妹,吃饭了。”师父深沉地嗯了一声,慢慢地起箸,夹了一筷子茄子放在饭面上,其他人才纷纷动筷子夹菜吃。大家都沉默着,只听见筷子与瓷碗碰撞的声音。昭娣感到脚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力道不大。她抬头看看各人,唯有大师兄陈冬来抬起头对她笑。昭娣不知道大师兄葫芦里卖什么药,瞪了他一眼,他立刻脸红地低下头去,憨憨的眉眼里全是发光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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