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不渝

冬来把念秋的手放在自己的左腋下，夹好。右手摸了摸她的脸，她的脸是冰凉的，再摸摸脖子，也是凉的，仅脖湾处有点暖。冬来叹了口气，心里想道：生个孩子，要了她半条命。

但他还是闭着眼睛，默默地感念老天爷，谢谢老天爷让他的念秋平平安安地进去，平平安安地出来。这会儿，他什么都不求，除了平安。平安就是老天爷对他最大的馈赠，剩下的什么，他会努力，他会争取，甚至，他会拼命……在成为念秋的丈夫以后，他早立下来最伟大的理想，护她一世周全。

“哥……”念秋虚弱的声音漫进冬来的耳缝。

“在……我在……秋妹啊……”冬来凑前去，念秋苍白的唇动了动，她笑了，眼眸里含着泪，也含着笑。

“辛苦了，谢谢你。”冬来含着泪对着念秋说了一句，说完便用脸摩挲着她的脸。这回，她没有推开，没有拒绝，她用力地回应着冬来，感受着冬来的温度。她心里的忐忑，此时完全稀释了。她本担心孩子生出来以后，冬来会有所不同……毕竟，那不是他的亲生骨肉。孩子在肚子里，隔着一层，怎么亲密都行。但生出来了以后，她就是一个完完整整的个体，对于冬来而言，她算得上是“别人”。在他们之间，“横亘”着一个“别人”，他心里还能滑得没有一丝一毫粘滞，仍旧是明亮得如同白昼，爱得仍然是分毫不减……她是何其幸运才能碰上这么一个人啊。她的泪，从眼角滑落，她安静地说了一句，“哥，谢谢你。”她对冬来无以为报，唯有一颗真心，她将把这颗真心全部奉献给他。其实，她在心里说的是另外三个字，并且同时还发了誓：此生此世，天涯海角、贫困落魄，无论何种境遇，她都将追随冬来，生死相依，矢志不渝。

“傻瓜，是我该谢谢你。谢谢你平平安安地出来……”冬来捧着念秋的脸，贪恋地摩挲着。

此后的日子，冬来全身心地投入到照顾念秋和爱辛的生活中。他们共同的项目，被冬来摁下了暂停键。在冬来的价值观里，什么事业也比不上眼前人的健康。他给孩子买的奶粉、纸尿裤等，是最好的，还专门请了月嫂照顾念秋母女的起居饮食。渐渐地，念秋脸色红润，焕发出前所未有的光彩。冬来看念秋气色越来越好，那颗七上八下的心渐渐地落到实处，笑容也越来越多了。

夜深人静，念秋靠在冬来的胸前，半梦半醒之间，总觉得冬来心事重重。她轻轻地问冬来：“哥，你睡不着吗？”

“嗯？”冬来调整了位置，以便更好地看着念秋。“不是，我等你睡着了，我再睡。”

“傻瓜，你可以先睡。”

“我也不累，你累了先睡吧。”

“我就喂喂奶，哪里会累。我是睡得累了。”

“月嫂说能睡多久就睡多久，睡好了，身体恢复得快。”

“现在已经恢复得很好了，我可以下海打鱼去了。”

冬来笑呵呵地，抱紧了她。

“倒是你，越来越瘦了。我听人家说，老婆坐月子，老公也在坐月子。老婆胖十斤，老公能胖十二斤。你是反过来了，你是压力太大了吗？”

“不是，我哪里有什么压力？”

“请月嫂，买奶粉尿布，还有每天变着花样的饭菜，这些都要好多钱。”

“的确是，这个月的确是多花了些，但这些都是必须的。月嫂的费用也是一次性的，不算什么压力。”

“那你是因为什么呢？”

“嗯？”

“你不能瞒着我，肯定是有原因的。”

冬来思忖着，什么都瞒不过念秋的，说：“真的没什么压力。你知道我的，只要你舒服了，其它的事都不算事。可能是我太紧张了，反而睡不太好。今天开始，我会睡好点，争取也胖两斤。”

“哦……我以为你是担心没有收入。你看，我坐月子，你不让我绣作品。你也不直播，不接单，我们在坐吃山空。”

冬来笑了，“坐吃山空，也就是两三个月的事情。怕什么呢？”

“我怕的，我很怕呢。你看，我爸妈，特殊时期我们没有工作，他们照样跟我要钱。我生孩子，他们也不给钱。虽然我也不是真的想要他们的钱，但是一点心意总是要的。他们不给，证明什么呀，证明他们没有这个预算。他们铁了心以后要靠我的。我怎么可以没有收入呢？”

“一个月给他们三千也不多，你不用害怕，我会处理好的。”

“不，你不明白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我有危机，而且有很重的危机感。”

“危机感？”

“举个例子，一个人只能靠跑外卖赚钱，每天固定赚两百元，一个月六千。他拿了六千元去还房贷，还要养家糊口，每个月都是月光的。特殊时期一来，他没有收入，坐吃山空，你说他怕不怕？”

“嗯……”

“当然怕。对不对？”

“嗯。”

“我们跟他有什么区别？我们没有铁饭碗，不上班也有工资，我们凭什么不怕呢？”

冬来笑笑，“你这小小的脑瓜，想得这么远？”

念秋泄了气，说：“我也是被逼无奈。如果有人替我撑伞，我也想躲着不被雨淋。”

冬来看着她，眼睛里流露出欣赏，又夹杂着难过。他伸出手，摊开手掌平放于念秋的脸颊上方，幽幽地说，“嗯。这把伞的确是不够大。”

念秋瞬间笑了出来，把他的手扣下，抱在自己胸前，说：“你不懂，我也想做你的伞，我想保护你，而不是永远靠在你身上，让你保护我。我不知道你明不明白，你当然是我心里最大的保护伞，比宇宙还要大，正因为这样，我才要反过来保护你。我说如果有人替我撑伞，并不是说你没有替我撑伞。我说的是，你替我撑着伞，可我想要的是一把撑得住你我的大伞……你懂不懂？”

“不太懂。”

念秋看了看冬来，抱紧了他。

“什么都会过去的，过去了一切都好了。”冬来说道。

“你错了。什么都会过去，我们的年纪也过去了。我们的机会也过去了。你还会说，大家都一样。是，大家都过去了。一整个时代的悲哀，并不会因为你懂得了感悟了就算了。只要我们还睁着眼，还活着，就要吃喝拉撒，就要面对生老病死。那么，就算是时间停下来了，一切都停下来了，我们的年龄没有停下来，我们的压力没有停下来，所以理想更不能停。无论这个世界怎么变，我们是要前进。我们是要前进的！”

“你说得对，什么都会过去，我们的年龄也过去了。不管这个世界怎样，我们是要前进。你打算怎么做呢？”

“直播。这是趋势。你继续讲课，继续直播，我也要直播。两个号，我们一起做。”

“你就不要做了，你先把宝贝带好吧。”

“宝贝凭什么就可以安逸呢？我带着她直播就好了。”

“这我是绝对不同意的。你的眼睛，你的身体，必须要好好休息。孩子还小，带着她直播，更是不对的，不能让这么小的孩子吃这样的苦。”

“你是不知道什么叫苦。”

“秋妹，在这件事情上，我希望你不要太坚定立场。你最好考虑考虑我的感受。如果你带着宝贝在那里直播，会直接影响我的情绪，我是什么事都干不好，干不成的。”

“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一点？”

“不是我没有长大，你是大得过头了。不可以这么极端的。”

“你才极端。经过这一次生孩子，我是从鬼门关走了一道。我更懂得生命这两个字的含义，我更知道我应该怎么面对接下来的生活。我知道我在做什么，作为一个母亲，我应该要有自力更生的能力，我应该捡起自力更生这个盾牌，给自己穿上这样的铠甲。带着孩子直播，不是丢人，也不是为生活所迫。只是最平常的最朴素的选择而已。因为我没法出去做别的事情，没有办法挣别的钱。直播的趋势来了，我抓住这趋势，成了，就成了，没有成，就没有成。但是我要努力去抓，你不要拦着我。”

猝不及防地，冬来用唇堵住了念秋的嘴，不让她再继续往下说。念秋看着慌乱的冬来，猛地推开他，笑问：“你怎么了？”

“你再说，每说一次，我就吻一次。”

“为什么不让我说？”

“不管你怎么说，我就是不同意。”

“直播就是正常上班，我们只是换一种方式赚钱而已……”冬来按照他说的做，再一次用唇堵住了她的话。

念秋再一次推开，冬来加大了力度，像黏在她身上一样。念秋喘着粗气，憋出几个字，“哥……哥……”

冬来放开她，“还说吗？”

念秋瞪了他一眼，“你能不能温柔点，咬痛我了。”

冬来笑，“那我温柔点……”

念秋伸出手挡住他的嘴，“我求你了，一个人心里有话说不出来，是很痛苦的。”

冬来无奈，“你还要说什么，说吧。除了说带孩子直播。”

“唉……”

“不准叹气。”

“那你又不准我说话。”

“准。但是不说刚刚那件事。说了我就不高兴。等孩子大点，你想干嘛都行。现在不行。”

“那你直播，还有冬颐，爸妈，都加入。行不行？”

“你怎么迷到这种程度？”

“就回答我行不行？”

“行。听你的。”

念秋笑了，发自内心的畅快的笑。

“然后呢？”

“什么然后？”

“全家直播，然后呢？”

“就卖货呀，反正要挣钱。我接单，等我出了月子，马上就开始绣作品卖。”

“你……”

“你什么呀。你呢，就赶紧检查学员的作业，看看他们的作品绣得过不过关……”

“不过关。”

“你怎么知道？”

“我都看了啊，他们发过来的。错漏百出，一堆问题。”

“那你解决问题了吗？”

“隔着屏幕，怎么解决？”

“一个一个说，该怎么解决就怎么解决。”

“他们都没有耐心，更别说我要面对两百人了。”

“他们的耐心，来源于你。你有耐心，他们就有耐心。明天恢复直播，你就挑十个人的作品讲解，他们的问题，怎么怎么避免，针法怎么走，说够五分钟，给她五分钟现场整改。五分钟不够，再搞五分钟。搞到她全部绣对为止。”

“明天我没有恢复的打算。”

“你已经两周没有播了，还要继续拖延吗？”

“大家都理解的，我要做奶爸啊。”

“我不理解。明天恢复，两个小时。我会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宝宝。也就两个小时，怎么都不会耽误的。”

“真狠啊，秋妹。”

“你什么时候才可以长大？”

“明天直播，就证明我长大了。”

念秋噗嗤一笑，主动抱住冬来的头，亲了亲他的脸。冬来顺势吻她，这一次，他无比温柔……

第二天，冬来把直播对产妇和婴儿不好的理由罗列了几十条，说服念秋放弃带着孩子直播的决定。他也向念秋承诺，自己会处理好家里的经济问题，不会让她“没有伞”跑在雨里。使念秋点头的理由，只有一条，万一因长时间坐在手机前导致身体有什么后遗症，挣的钱还不够交医药费，到时候怎么办？想到这里，她只好缴械投降。冬来也因这一回合的博弈完全把住了让念秋乖乖听话的“法门”——只要说是会让她亏本，她什么都愿意放弃。想到这里，冬来像个胜利者一样，他看着念秋，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念秋注意到冬来的异样，问他：“有什么好笑的事情？”

“嗯。有一个好笑的人。”

“谁？”

“准确地来说，是有一个很傻很单纯的人。”

“他怎么了？”

“她放了个屁，被嫌弃了。”

“然后呢？”

“然后她就将屁装在一个透明袋子里，绑成一个礼物的样子，送给了人。”

“你在说什么啊，我都听不懂。一个屁送给人，谁要啊？”

“重点不是这个，重点是，有人要了。”

“最后那个人得到了一个屁？”

“嗯。你说好笑不好笑？”

“不好笑。”

“我觉得挺好笑。”

“为什么？”

“因为她傻，有人比她更傻啊。”

“所以呢？”

“所以她很可爱，是不是？”

“你到底在说什么？”

“一个故事。”

“好烂的故事哦。”

“一点都不烂，这故事太棒了，太棒了。”

念秋不理他。

“我爱你，秋妹。”

“你……”念秋歪着头，皱着眉，想问，但是没问出来。

冬来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