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过后,玉汝于成山林的枫叶被冬霜渐渐染成薄柿、橙黄、大红。枫树叶子落了一地,厚厚的,踩上去全是光阴的声响。冬来这日下山采购肉菜时多买了糯米粉和红糖片,他想给师弟师妹们做一道客家美食——红糖甜粄。
红糖甜粄是客家人家里过年过节必不可少的一道糕点。有“不蒸甜粄不过年,没有甜粄不成礼”的说法。师弟师妹们过年放假做鸟兽散,哪里还有机会聚在一起吃煎粄喝酒?冬来想,不如提前了吃,借机聚聚。
这段时间,念秋一心扑在工坊上,冬来能见她的时间不多,红糖甜粄他也是特意做给念秋的。可是糯米粉尚未开封,冬来就收到秦之时的通知,让他马上脱去围裙,回到工位。原来,秦之时接到国外的大单,要制作一面锦绣热烈,色彩绚丽,团叶包围的《百朵牡丹争春图》。听说秦之时已收定金十万,尾款交货时支付。秦之时很看重这个订单,唯有冬来,他才信得过。
冬来回到工位那天,收到了念秋送给他的一支护手霜。这支护手霜并不是从市面上购得,是念秋采集山林间的花露,买来橄榄油和甘油、乳化剂等原材料手工精制而成。她将制作好的霜体灌进一个透明的小瓶子,拧上方便的按压瓶盖,贴上便签:润手霜。落款:念秋。
冬来接过护手霜,嘴咧开着,嘴角漾开的笑能飘到耳际。念秋说:“大师兄,谢谢你替我在厨房顶了那么久。这支护手霜是我自己做的,就给了你和师父和梅子姐。很润,你如果用完了告诉我,我再给你装满。”
冬来用力地点点头:“你的手真巧,这种东西都会做。”
念秋爽朗一笑,说:“很简单的,下次我再做,你可以过来看。”
冬来问:“工序复杂吗?要不我学会了做给你……做给你们用。”
念秋说:“不用了,很简单的。你接了新单,好好加油。我先走了。”念秋说完转身就要走。冬来喊住她:“诶……等一下。”
冬来从裤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递给念秋。念秋转头看他,没接盒子,问:“这是什么?”
冬来又笑,轻轻地说:“拿回去看,就知道了。”
念秋皱眉:“你不说,我不要。”
冬来说:“要,要的。就是一件小礼物,快拿着。”
念秋狐疑地:“真的是小礼物而已?”
冬来说:“嗯,算是给你的回礼。”
念秋接着,笑道:“那好吧,如果是贵重的,就给回你噢!”
冬来笑笑,没有回答。
“我走啦。”念秋扬了扬小盒子,转身走出去。冬来的眼睛却像贴在了念秋背上,任凭山川河流、星辰日月都分不开。
念秋回到工位,打开了小盒子。原来是一条铂金项链和一个镶着钻石的心形吊坠。年秋心想:看样子,没有三几千块,是买不到的。她将东西装回去,细细想着哪天以什么方式还给他才好。她不会爱他,不会成为他的恋人,便不会接受他的“心”,他的贵重礼物。
春来凑过来问念秋:“小师妹,你在看什么?那盒子很面熟啊!”
念秋忙把盒子捂好放进抽屉里,抬头笑道:“你看错了,是我用来装小珍珠的盒子,并不是你熟悉的。”
春来转动眼珠,一脸不信。但他不再追问,说:“这周末你跟我们出去玩吗?我们去清远泡温泉,你去不去?”
“你们是谁?”
“大师兄,念梅,我,秋来师兄等。”
“多少人?”
“七八个吧。”
“大家都去,我不去,不太好吧?”念秋调皮地问。
“我也是这么个意思,你肯定要来。”
“师父去不去?”
春来压低声音:“师父去还有什么意思?”
念秋皱眉问:“怎么没意思?”
春来继续压低声音:“你……你都没开窍。”
念秋没听懂他的意思,不管他,梳理起十几种彩色丝线。春来觉得无趣,自发走了。
傍晚放工时,春来跑过来趴在念秋的工作台边,对念秋说:“明天放假,我们等一下就出发,你收拾好了没有?”
念秋愕然:“啊?这么快?”
春来:“是啊,不然明天再去?当天去当天回多累啊,今晚住那里。”
念秋:“住那里,多少钱?”
“不用你出钱,哥请你。”
“我不要你请,你告诉我,我才去。”
“不多,两个人一间房,也就两百来块钱。你工资那么高,零头不到。”
“那好吧,我现在回去收拾衣服。”
“你要快点,收拾好直接下山到牌坊,我们等你。”
“多少人?”
“刚好七个。”
“那不是有一个人要单独睡?”
“我,我单独睡。”
“为什么,你钱多?”
“是,钱多。”春来刻意在念秋面前表现自己阔绰,却不知道念秋最讨厌胡乱花钱。念秋不再说什么,她忙跑回宿舍,念梅已经背好了包正准备出去。见她进来,招呼了一声,坐在椅子上等念秋。念秋直奔衣柜,边开柜门边问:“梅子姐,今晚你是跟我一个房间吧?”
“是,就我们两个女孩子,不跟你跟谁?”
“噢,那个念夏和念竹师姐不去么?”
“她们今晚要出发去苏州,师父让她们去学苏绣。”
“你怎么知道?”念秋将衣服装进旅行袋,又跑到梳妆台收拾护肤品。
“我昨天经过她们宿舍,听她们说的。其实她们已经绣了一段时间苏绣了,不知道师父打什么主意,为什么要让她们去学苏绣。”
“苏绣值得学呀,有许多技法跟我们粤绣不一样。师父大概是想融合发展吧。”
“你怎么知道呢?”
念秋装好了行李,拎起来,示意念梅出发,回答道:“我还没有上工的时候,天天在网上看四大名绣的视频,了解了一些。师母不就是苏绣传人吗?四大名绣互相联姻,技术得到最大限度开发,融合发展,又各自发扬优势,挺好的。”
“噢。我也听说了,是师父接到了苏绣的订单,不想放弃,又不想拱手让人,所以才让念夏和念竹过去学的。”
“以她们目前的技术,学的话,来得及么?”
“应该可以,她们来得早,现在接的活,也是高级绣法的活。”
“真羡慕她们。人家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我真想也过去学习,在那里住一阵子,做一阵子苏杭人。”
“等你学好了,师父也会派你去的。”
念秋笑笑:“我就怕师父什么都不给我安排,他对谁都好,就是对我特别抠,凡事都防着我。”
念梅噗嗤一笑:“哪里有,你太敏感了。师父就那样。可能是他觉得你性格要强,挫挫你的锐气,让你更容易成功。”
念秋说:“我哪里有什么锐气,哪里要强了?难道我还不够乖不够听话吗?我想绣的东西,一律放着不动,每绣一幅作品,都要经过师父同意,得到他的首肯,才动手的。”
念梅看了她一眼,笑笑不语。
念秋问:“师姐,你说嘛,你干嘛不说?”
念梅:“你不要急,我也不知道我说的对不对。反正,你好好听师父的话,让他觉得你乖巧懂事,不就好了?”
念秋无奈:“我已经够懂事了……”
念梅努努嘴,说:“上车了,不谈了。”
一辆十三座的小巴车敞开着车门,春来从车里快步走下来,迎着念秋和念梅,故意将念秋引到他同排位置去,念秋偏偏不听他的,执意要和念梅坐在一起。
坐在副驾驶的秋来笑春来:“大师兄在,你还敢造次,老老实实坐在大师兄旁边吧。”车后座坐着四师弟涛来五师弟鹤来。他们二人是玉汝于成山庄书法部门的学徒,念秋原来也曾和他们偶尔碰面。念梅念秋向冬来和涛来鹤来打招呼,坐在了空着的第二排。春来只好坐在大师兄旁边,恰在念秋正前方。他若要讲话,须不停回头。碍于大师兄,又碍于座位隔着,春来只好嘴巴禁闭,半躺着休息。
一个多小时过去,春来睡醒了。他转过头去,伸出手压低声音对念秋说:“小师妹,我给你变个魔术,你想不想看?”
“想。”
春来从衣袖掏出一朵花,念秋眼前一亮,接过花朵。春来说:“这是送你的,玫瑰,喜欢吗?”
念秋赶紧把花递给春来,说:“不喜欢。”
假寐的冬来嘴角轻轻上扬。春来自讨没趣,又说:“不喜欢花,再给你变一个喜欢的。”他装模作样,飞快地摆了几个障眼术,从衣领里掏出一张纸,逐渐将纸翻开,最后变成了一张百元大钞。他晃着钱问念秋:“这个,总喜欢了啊?”
念秋笑道:“喜欢是喜欢,但我喜欢自己挣来的,不喜欢你的。”
冬来睁开眼睛,笑着说:“春来,别动来动去,坐好,扣好安全带。”
秋来转过头来笑春来:“春来,扣好安全带,等会飞醋给你,你可招架不住。”
春来狠狠地瞪了秋来一眼,不情愿地拉好安全带给自己扣好。
车辆驶入山林,沿着山道,进入温泉酒店内部园区。一路上,红色的灯笼像极了电影《大红灯笼高高挂》的场景,给人一种并不浪漫反而是恐怖的感觉。念秋望着车窗外,沉默不语。念梅问道:“小师妹,你泡过温泉吗?”
“没有。”
“带泳衣了吗?”
“没有。要泳衣吗?”
春来抢话道:“也可以不用,赤膊上阵。”
除了冬来,其他人大笑。
冬来转过头去:“山庄有卖,我带你去买。”
秋来又学:“大师兄带你去买。”
念秋窘迫,说:“不用了,我也可以不泡温泉的。不是非泡不可。”
春来说:“那怎么行,来了肯定是非泡不可。你要知道泡温泉的好处,马上就要严冬,泡了不容易感冒,增强免疫力,来都来了,怎么能不泡呢?”
念梅说:“没事儿,等会我带你去买。”
念秋说:“好,谢谢师姐。”
春来说:“别,我熟,我带就行了。趁早,你们赶紧去霸个大池子,我们几个要一个大池子,别跟其他团队混了。另外,你们还要去租个烧烤炉,把火升起来。”
秋来说:“你熟,这些事都你去做,买泳衣就不劳你去了。我也想多买一条泳裤,我可以陪念秋小师妹去。”
春来:“二师兄,你怎么什么都拦我,你跟我有仇?”
秋来好笑地说:“我安排得井井有条,怎么跟你有仇?买泳衣不是小事一桩?”
冬来说:“好了,别吵了,春来去张罗池子和烧烤炉,没有泳衣泳裤的去买泳衣泳裤。我去买食材。就这么定了。”众人听令,不再多话。
车停门开,众人下车来。
东南亚风情街道彩旗飘扬,灯笼摇曳。蓑草为蓬织席为墙的温泉房隔着三五米就有一个,一共有十几个连成两排,被七彩的灯带包围着,在冬日里也显得暖暖的。
春来收了每个人的身份证,主动到前台帮办理入住手续。冬来咨询接待后,带着秋来涛来鹤来去买办食材。念梅问前台哪里有泳衣卖,前台回复说:“只有两种泳衣,要哪种呢?”她从桌子底下拿出来两件,一件是黄色碎花,一件是红色荷叶边的。
念秋说:“要黄色的吧。”她接过来打开包装袋,看是一套比基尼加一件外套的三件套式泳衣,忙不迭装回去递给前台,还没有说话,春来说:“这套挺好的,适合你。”
念秋白了他一眼,对前台说:“我不要这种,红色那件看一下。”前台把红色的递给她。她打开看,是分体式的。春来说:“这套不如那套好看,那套比较性感。”
念秋不理她,问:“多少钱?就要这套。”
前台说:“八十。”
春来大声问:“八十?这么贵?”
前台笑说:“酒店规定的,不是我规定的。”
春来说:“打个折吧?”
前台说:“可以,打个九折。”
春来说:“九折也太多啦,直接五十块钱得啦,我给你。”
念秋掏出手机扫码:“打八折可以吗?六十四。”前台说:“那好吧。”
春来挡着她付款,说:“我送你,让你记住,人生第一件泳衣,是春来师兄送的。”
念秋拨开他的手,说:“不用,我自己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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