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秋用功

冬来脸红了，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内心是可以触摸的。他像探索未知宇宙一样审视着自己的内心，这一举一动，对念秋生出的龌龊的想法，到底是真爱，还是单纯被她的肉体所诱惑，只想得到她年轻貌美的肉体？他认为的真爱是可以除开肉体的接触的。但他明显是因为念秋的美貌动了心，如果不是，他又为何不对另一个人动心？但如果仅仅是因为美貌，他又为何不对自己见过了那么多美貌的人动心？慢慢地，他确信念秋对他而言是特别的，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也许念秋换一个模样，或者换一种身材，他也会照样沦陷。他爱她熠熠生辉的灵气，他爱她雷厉风行的作风，他爱她孜孜不倦的努力，他爱她不谙世事的单纯……不，冬来又觉得他的爱根本与什么灵气努力单纯无关。他对她的爱，像傍晚时分的炊烟升起，也像山林之中泉水涌出来的歌声，更像惊蛰的雷声……是大自然赋予的一种本能。他爱她，像爱一阵风吹过自己的耳畔，酥酥软软，欲罢不能。

夜深人静。念秋该回去了，但她却像忘记了时间。忘记了时间的，还有春来。冬来发信息给春来，催他回宿舍睡觉，这样，念秋自然就得回去了。他实在不忍打断她，又不好将她留在宿舍太晚……孤男寡女，流言若起，对念秋是不利的。

春来没有回信息。难道他又下山了？不能啊。冬来正不知道怎么办，瞥见念秋舔了舔嘴唇，噢，他有话可说了。“小师妹，你口渴吗？我给你煮茶。”

“哦，挺渴的，但是我不能喝茶，喝了茶会睡不着觉。”念秋头也不回地答道。

“那我给你煮点牛奶吧。”

“好，谢谢大师兄。”

冬来浑身来劲，他在柜里拿出牛奶，倒进便捷电子锅，三五分钟，将牛奶煮热倒入长长的玻璃杯里，端着放在念秋面前，叮嘱道：“五六十度，小心烫。”

“好。”念秋并不喝，继续做着笔记。视频中讲师正在将配色的原则和方法，不同国家对于不同颜色的喜好和风格。

“小师妹，你累吗？”

“不累。”念秋想都没想，回答道。

过了一会儿，念秋终于回过头来，问：“大师兄，你累了对吗？”她拿起手机按了按，大大的“23：31”映入眼帘。她噢了一声：“这么晚了，大师兄，你要睡了吧？你先睡吧，不用管我，我看完这一章，大概还有十来分钟，就关机，好吗？”她说完拿起杯子喝了两口牛奶，眼睛又盯着屏幕了。

“我是怕你累，我无所谓。”

“明天还可以继续来看吗？”

“当然可以。明天是周六，看一整天都没问题。”

“谢谢大师兄。”念秋的话干脆利落，就连标点符号都显示着对冬来没有特殊的感情，有的只是师兄妹之间的友谊。

十多分钟后，念秋走了。冬来摸了摸念秋留在凳子上的余温，贪恋地坐了上去。他又摸了摸念秋抚摸过的鼠标，此时此刻，他觉得那只鼠标都比他幸运。

晚春的樱花落在玉汝于成山庄院子里。微风吹来，纷纷扬扬，花落归尘。

冬来将石凳上的落花扫于桌角，把电脑放在石桌上，拿锦缎包成的天鹅绒座枕垫高石凳，连排插、路由器等一并都准备好，才去叫念秋。因春来昨夜晚归，恐要睡到中午才起来。时下天气渐暖，屋外春光明媚，在室外上课，也不失为好的安排。念秋倒完全忽略了漫天的落花，一心扑在课程里。直到四五个小时后，中午时分，来喊念秋吃午饭时，冬来才发现念秋竟然趴在石凳上睡着了。

樱花落在她的头发上，肩膀上，大腿上，她浑然未觉。

电脑屏幕已经待机黑屏，冬来轻声喊了喊：“小师妹。”

念秋竟迅速坐起来，好像根本没有睡着。她搓了搓眼睛，说：“大师兄，可能是看太久了，我的眼睛有点花了，我趴着休息了一下，好了一点点。你平时看电脑，也会这样吗？”

“看久了自然会的，你下午就不要再看了，好好休息吧。明天又得继续上工了。”冬来关掉电脑，又说：“吃饭吧，电脑放在这里，等一下我会处理好。”

“今天不是阿姨休假了，没饭吃吗？”念秋站起来，合上了笔记本。

“我煮了饭，刚刚煮好的。”

“噢”。念秋心里想，大师兄真是一个很不错的人，而且是一个很不错的男人。可惜啊，她这辈子不打算结婚，不然……

不然怎么呢？念秋哑然失笑。她这是怎么了？一个男人给煮顿饭就想要嫁给他么？她可不是她班里的同学丽姿，才读到初二，就被一个老男人甜言蜜语哄去了。所谓甜言蜜语，不就是几顿饭几件衣服的事情，顶多只是殷实人家有车有房，还能甜出什么花儿来？老男人那么大年纪不结婚，专门骗这些十五六岁的孩子，得了手，也不能打证，失了身的女孩子却被摁得死死的，招之即来挥之即去，正中下怀。念秋周围太多太多这样的案例了，看得多了，念秋学会了总结。她的结论就是不管是什么男人，都不靠谱，都不值得托付，他们无非就是把女性当作泄欲的工具，却用爱的名义让她们当居家保姆为的只是传宗接代而已。冬来是这样的人么？念秋觉得好像是。冬来结结巴巴战战兢兢的样子，不就是馋自己的身体么？但好像又不是。他明净的双眸里始终闪烁着念秋读不懂的纯真。至少，冬来是善良的，是跟其他男人有本质区别的吧，好比目的性极强的春来……冬来比他，好不知道多少倍了。尽管，在这个世界上，能活得好的，尽是春来之辈，但是念秋打心底里瞧不起春来之辈。而她的父亲，却是比春来之辈还要让她瞧不起的。从生下来，因为带着象征家族香火的“把儿”，她的父亲便穿上了传宗接代的使命夹克。此后二十多年，他没能在学识方面有所增益，像大多数人一样，早早辍了学，出海挣钱去。早早被安排相亲结了婚，生下来三个孩子，日子在吃喝拉撒睡里碎得如同冰雪世界中的霜花，又冰又淡。他和他的妻子没有精神交流。本身就没有精神，没有理想，没有对得之不易的生命有过任何思考，又怎会有稀奇的精神交流？念秋想到这里，心底里升腾起一股浓浓的的灰心丧气。她知道，她这辈子，此生此世，注定是悲哀的，孤独的。因为她读到初三，中止学业，思想上要再进步，要再和读了高中、大学、博士的人同频交流，希望渺茫。她知道，自己将永远停留在这一层，永远地被人瞧不起。可她不甘心，如何才能摆脱这一层，再上去一点，再上去一点点……她明白，唯有坚持学习。不但美学，纺织工业学，还有外语，文学，音乐学……排着队等着她去领略。她想爬到真正的山顶，领略一览众山小的滋味……到那时……

念秋一边想着，一边无意识地跟随着冬来来到小厨房，无意识地坐下，无意识地捧起一碗汤喝了一口。模糊中，冬来坐在她对面说了些什么，递过来什么，她才从自己的思绪中回到现实。

冬来递给念秋一本厚厚的A4纸打印资料，说：“这是我按照分类整理出来的资料，你拿着，先读一遍，再听课，效果会不一样。”

念秋忙放下汤碗，双手接过资料，还没来得及回话，冬来又拿出几本书说：“这几本书你也可以按照我给你写的简介、概况来读，有《纺织通史》《纺织材料学》《染整工艺》《织造工艺》《服装面料设计趋势》，全部读完，得一些时间。”

念秋放下A4资料本，郑重地接过书，那些书重得如同十斤钟摆，轻轻地撞响在念秋的心房。念秋陷入了无法表达的结巴。她竟然感到自己灵魂在轻轻颤抖，为有人读懂了她的心思，为有人为了成全她的梦想悄悄努力。念秋忽然回想起某一天早晨，冬来蹲在花园里，小心翼翼地侍弄着盆栽里的花草，在脆弱的花枝旁绑一根棍子。他呵护着花朵，生怕它被虫子咬了，被风雨吹折了。

念秋郑重地站起来，对着冬来深深地鞠躬。九十度的感恩，吓得冬来站起来，手足无措地摆手示意。忽然之间，空气中弥漫着尴尬的气息。冬来想的是念秋对他始终是礼大于情，规规矩矩。念秋想的是冬来师兄比普通男人好很多，但他的本质也只不过是为了得到自己而已。——念秋所渴望的爱情，是人间所没有的。她希望他们互不得到，却又在精神中互相得到。她知道，冬来已经是人世间男人中的极致，但这仍然不是自己想要的。她想要的，她清楚地知道，人世间是不存在的。

冬来为念秋做好了资料，还炖了灯芯麦冬汤，蒸了豆豉排骨，炸莲藕肉饼和蒜蓉炒菜心。这些看似简单的东西，实际上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去完成。念秋心想着，为了报答大师兄，自己要做些什么呢？为他做两顿饭，还是做一件衣服呢？

饭吃到一半，春来和念梅来了。春来咋咋唬唬地嚷嚷：“哎呀，你们两个都过上了居家生活了，这小日子过得不错啊。”念秋讨厌极了这样的话语，但又无可奈何。她轻轻皱眉，冬来朝灶台努力努嘴，说：“锅里留了菜给你们，端过来一起吃吧。”

念梅洗了手将锅里的菜端过来说：“谢谢大师兄，本想着自己煮的，你煮好了，我们就不客气了。”

念秋注意到念梅用“我们”二字，好不自然，好不欢喜，心内哀叹一声：念梅终究是沦陷了，流俗，终究是女人无法逃避的宿命。

春来洗了手坐下，念秋白了他一眼，说：“春来师兄，你睡懒觉，大师兄把电脑搬到花园里让我听课。我正正经经地学习，倒是你，把念梅拐跑了，却要来笑我，这是什么道理？”

春来双眉一挑，嘴角掩不住的笑意：“哟，念秋小师妹，我不过随口开玩笑，你就生气啦？”

“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念秋是真生气了。

念梅笑了笑，夹了一块排骨放在念秋碗里，说：“快吃，等下就凉了。”

春来也夹了一块莲藕肉饼放在念秋的碗里，同样说：“快吃，等下就凉了。”

念秋也不看他们，把排骨夹回给念梅碗里，莲藕肉饼夹回给春来碗里，说：“我已经饱了，你们慢慢吃。”她站起来，看着绷着脸的冬来，又觉得自己过分了点，说：“大师兄，你煮的菜真香。中午的碗就让春来师兄洗吧，晚上我来做菜给你们吃。”她一边说着一边走到冰箱门边，打开冰箱，噢了一声，自言自语：“只有肉和鸡蛋青菜……做什么好呢……”

“晚上出去吃吧，我请你们。”春来说。

“那就不必了，无功不受禄。”念秋说。

春来问：“那等下我去买菜，我们去竹林烧烤，怎么样？这时候适合野炊。”

冬来放下碗筷，说：“再说吧，你们先吃饭，我饱了。”念秋本想走，大师兄放下碗筷，她又不方便走了。跟冬来一起走了，她怕春来又笑她和大师兄“像夫妻一样”形影不离。

念秋转头问念梅：“小师姐，你吃完饭去干什么？”

“噢，我还没有想好，吃完再说。”念梅转过头正经地回答道。

念秋没辙了，只好问：“那大师兄呢？”她盼着冬来说回宿舍，她也就顺势说也回宿舍，这样就能避嫌了。谁知冬来并不知道念秋心里的小九九，说：“我去把电脑收拾好，搬到你宿舍去。”念秋吓了一跳，问：“你的电脑要放在我宿舍吗？”春来笑说：“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分什么你我？”念秋脸红到耳根，对春来的揶揄无可奈何。冬来大大方方地说：“这段时间你要学习，给你用，用完了再给回我。”

“噢！谢谢大师兄！那我回宿舍把桌子收拾一下，我马上去。”念秋说完，抱起书就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