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冬来回到宿舍,拉开凳子,掏出手机,登录游戏界面。唐春来把凳子拉到他身边,二人轻车熟路,进入游戏角色开战。
唐春来盯着屏幕,问道:“昭娣生病好点了么?”
陈冬来闷声说:“还没有,今晚喝了药,希望明天能好些。”
唐春来口气轻蔑地说:“我真想不明白,上工有什么好?我就不想上工。我烦透了刺绣,要不是我爸妈逼着我来,我早就走了……”
陈冬来抬起头来盯了他一眼,问:“那你愿意去厨房?你去厨房洗碗做饭,换小师妹去上工行不行?”
唐春来笑道:“那肯定不行,我爸妈非打断我的腿不可。做饭洗碗,工资那么低,谁愿意啊?”
“那你站着说话不腰疼?她就愿意?工资那么低。”
“那大师兄你跟她换呗,反正你什么都学会了,你家里也不差你这点钱。你愿不愿意换?我反正不愿意,我对她又无所求。”
“你意思是,我对她有所求?求什么?”陈冬来的确是对念秋喜欢得不得了,但是到此时,他亦只觉得自己仅仅是不求回报地喜欢。他不知道,平时看起来幼稚的春来却比他更清楚自己的心思——他迫切地渴望得到念秋的回应。
“大师兄你真搞笑,你不是暗恋昭娣,不是想娶她呀?难道你只是玩玩而已?如果你是真心的,想娶她,你们两个谁上工不一样?她上工,学会了,嫁给你,以后也是你家的。”陈冬来沉默着,心里想,别看唐春来平时吊儿郎当的样子,思维可是清晰得很,他分析得很不错啊。照他说的,如果将来昭娣是要嫁给自己,那么为了她的健康,为了她的前途,牺牲他陈冬来一点点工资,算得了什么呢?说不定,牺牲了他的一点点工资,昭娣能感动得对他另眼相看,能对自己有点好感呢。但想到这里,冬来又笑了笑,一开始他就愿意和昭娣换啊,只要昭娣能健健康康的,嫁不嫁给他陈冬来,他也甘愿!但想到了这一层,他心里便有了主意,他多日紧蹙的眉头,终于舒展开了。
第二天,在办公室,陈冬来说出了让秦之时咋舌的话。他说:“师父,您让昭娣上工吧,我去干厨房的工作。”
秦之时正捧着一盏早茶,放到嘴边又放下来,皱眉,半晌没有说话。
陈冬来站在办公桌前,眼睛直直望着秦之时。
秦之时环顾办公室四周,说:“冬来,办公室灰尘多了,你擦擦吧,擦亮擦亮。”
这是一间颇富岭南特色的办公室。硕大的奖牌展示柜立在房门对面,让人未进门先感受到一阵民营企业家的风扑面而来。进门左转,阔气的老檀木茶台和背景墙上绚丽的粤绣藏品《岭南早春》,又别有另一番淡雅逸趣。茶台边上摆着兰花、铜钱草。另一面墙上置放着两个博古架,上面陈列着云南普洱、新会陈皮,点缀着几盆绿萝。进门右手边摆放着两张太师椅,紧靠着窗子。窗边一个讲究的洗手盆,只放着一支洗手液。
陈冬来走到洗手盆旁边,打开隐藏的柜门,拿出一张丝绸料子的抹布,安静地擦起了博古架。他不是第一次在秦之时办公室搞卫生,新来乍到时,他必每天准时报到。这几年,他早就摸清楚了秦之时的脾性,知道他不乐意答应什么的时候,总会先支使人做事。他不想太逆鳞,只能静观其变。
冬来把办公室整理得干干净净,桌面像镜面。他坐在门边的官帽鸡翅木太师椅上,安静地等着秦之时。
秦之时有点生气了,该上工的时候,陈冬来却和他比耐心。他本想晾冬来半天,让他识趣自打退堂鼓,没想到他一根筋,早饭午餐不吃,就在办公室候着。
秦之时没法子,只好回到办公室,强忍着一股气说:“你说吧,你想怎么样?”
陈冬来竟忘记了害怕,勇敢地劝告起秦之时,他说:“师父,谁都知道昭娣是个百里挑一的好苗子,您为什么还不让她上工?求求师父,别再让昭娣干杂活脏活累活了,让她跟我们一起上工吧!要是找不到人干杂活,我去干,我给大家洗衣做饭,让昭娣上工。”
秦之时的怒火在胸膛内熊熊燃烧,心里骂道:你算老几,敢教训我?你想充英雄好汉,我就让你充,我看你后不后悔。嘴里却说:“你确信昭娣会吃得了八十一针的苦?”他问的是秦家班双面炫八十一针技法,这针法复杂多变,多针同时使用,采用双叠双隐等方式勾勒出“日出东方”“喷薄云海”“龙凤交织”“九彩争春”等大图的壮丽景象。对织工的要求极高,除了心细、胆大,还要求把控细微处的转折和整体构图的精准,稍有差池,就有可能破坏了整幅图的意境,浪费材料,前功尽弃。在物色八十一针技法传人时,除了看人是否机巧敏感、耐受力强外,还要考核忠诚度。陈冬来是秦之时考察了几年才提拔上来的八十一针好手,他如果退出,让昭娣上,对冬来家是损失,对玉汝于成更是损失。
陈冬来说:“昭娣能胜任,她比我优秀,这是有目共睹的。师父给她一点时间,保准会让您满意的。”
秦之时当然知道昭娣是好苗子,而且是万里挑一的好苗子,但他就是不想这么早让昭娣上工,昭娣性子太烈,他必须要磨磨她的性子,让她和冬来一样温顺,才可安排上工。计划却被冬来这笨小子打乱了。秦之时一口气堵在胸口,叹不得,吞不得,郁闷得很。
见秦之时没再出声,冬来以为他默许了。第二天,昭娣精神稍微好了些,冬来竟真的将她带到了秦之时面前,说打今天起,昭娣上工,他自己去厨房做饭。秦之时下不来台,忍着没有发泄,只得点头让昭娣上工。
上工,竟像灵丹妙药,一晌午就治好了昭娣的病。她穿着紫色的工服,围裙带子拦腰绑紧,人们这才发现,昭娣不知何时出落得亭亭玉立、凹凸有致,是个散发着女人味儿的大姑娘了。她的头发又黑又顺,两条长长的辫子一根在胸前,一根在背后,眼睛乌溜溜的,回眸一笑,日月失色。任凭是哪个血气方刚的男子见了昭娣,也会茶饭不思辗转难眠!唐春来想,怪不得大师兄为了昭娣宁愿干苦活累活,也要捧着她上工呢。见昭娣顺利上工,唐春来对她的态度也发生了九十度大转变。他时时讨好昭娣,常常借口问她是不是学会了新针法,想尽办法跟她说话,逗乐她。
这天,春来趁休息的功夫,嬉皮笑脸踱步到昭娣工位前,刚开口,就被昭娣打了个措手不及:“别叫我昭娣,我马上就要有新的名字了,别再叫我昭娣了,我讨厌这个名字。”
春来也不恼,趴在案上,盯着昭娣的脸蛋看。昭娣的脸是鹅蛋脸,肌肤嫩白,透着粉红,水灵水灵的,让他看了想摸一把。他慢条斯理地说:“好,不叫,不叫……那,现在,该叫什么?”
昭娣扭头想了想,她是时候求师父给改名字了。嘴里说:“你叫小师妹就好啦,反正不能叫昭娣。”
“你招到弟弟了没有?”春来这么一问,昭娣翻白眼瞪他,春来识趣地笑,就是不走。昭娣浑身散发着诱人的魅力,春来以前怎么没有发现?大师兄是个看人准的,昭娣还没有上工,就被他看上了。可惜啊,这么个美人,自己竟然无缘?毕竟是大师兄先说了,大家都知道“这是大师兄的马子”,其他人就不好跟大师兄争了。春来这么想着,竟感到十二分无趣,也就悻悻地走开了。
昭娣上手快,一周功夫,将九图九法全部掌握。第八天,她将绣好的九幅小样送到秦之时面前,秦之时一幅一幅检查,内心受到了极大的震撼。一般人,新绣一幅小样,也要好几天。可昭娣,竟然在一周时间内,将“一飞冲天”“双喜临门”“三羊开泰”“四季平安”“五彩斑斓”“六灵贺喜”“七星伴月”“八仙过海”“九州同乐”全部精工刺绣完成。而且,她构图精美,用色大胆,勇敢创新,别有一番局面。秦之时不动声色,淡淡地说:“放下,回去吧。”
昭娣不走,恭恭敬敬地问:“师父,我能改名字了吗?我想改名字。”
秦家班规矩,上了工,通过了第一关,就可以找师父改个艺名。师父抬头看了昭娣一眼,问:“你想改个什么名字?”
昭娣雀跃,喜形于色,笑着赶紧答道:“秋魁。”
见师父不语,又说:“秋天的秋,第一的那个魁。”
“这名字,有什么好?你是念字辈,第一个字,应该是念,就叫念秋吧。那个魁字,鬼字做偏旁,不适合做人名。”
师父说得有道理,昭娣高兴地接纳了,其实,只要师父同意改名,阿猫阿狗她也乐意。因为改名,就证明她可以进入第二轮学习和考验,就离“编码”更近了。
昭娣拿着秦之时给她写的两个行楷字“念秋”,到各房各宿舍宣布她了改名字了,从此以后,谁再喊她昭娣,她跟谁急。
二师兄秋来揶揄她:“念秋师妹,我是秋来师兄,你是不是念我?”一屋子人哄笑,念秋也不恼火,只说:“我的秋,不是你的秋,你是秋天的秋,我是禾火秋。可别想太多了。”
秋来说:“我想也没用,冬来师兄不让。但是你们两个,一个秋天,一个冬天,可是永远都见不着面儿,那怎么办?”
念秋知道他的意思,但是她装作不知道,两眼一翻,说:“我要到别处去了,听不懂你说的是哪国哪家的故事。再见!”
“坐会儿嘛,给你泡茶喝!”秋来挽留道,念秋摆了摆手,头也不回地走了。秋来和几个师兄弟讨论着念秋的腰、胸、臀,啧啧称奇,说如果真是被大师兄得手,那真是美了大师兄了。
工房内,个个聚精会神,有的飞快地绣着图案,有的正在做收尾检查,还有的正在理纱配色。念秋在设计一幅新的《五羊衔穗》,她今天的任务,就是要在没有临摹样板的帮助下完成一幅原创新品。她正在设计羊的姿态,神情,羊的身体和周边环境的图案、用色。她想在“三阳开泰”的基础上,增加两只羊,做到画面铺满整个绣面,但又得看起来有意境和节奏感。
突然,工房外吵杂声起。念秋隐隐约约听得师父和大师兄还有两个陌生女人的声音,他们正在极力地争辩着什么。工房内有规定,上工时间不能随意离开工坊,念秋只能竖起耳朵倾听,只听得一些“厨房”“上工”“工资”“什么时候”之类的词,念秋猜了个八九分,应该是大师兄家里的人来了,正为了他换到厨房去的事情发出疑问呢。念秋心不在焉,生怕大师兄把和自己换的情况捅破,到时候,她有可能还要返回厨房去,面子上挂不住是小事,不能上工可真是要了她的命啊。
午饭时,大师兄没能及时做好午餐,师父吩咐大家都到大厨房去用餐。念秋顾不上吃饭,在小厨房的柴火堆里找到了大师兄。她问他:“大师兄,你们发生了什么事?”
大师兄见念秋进来,尴尬地坐起来,拍了拍手上的灰,没等他回答,师父进来了,让念秋去吃饭。念秋只得出去,她躲在小厨房窗口,听到了让她更加不安的消息。
“你打算怎么办?还要在厨房继续下去吗?”
“师父,我不想在厨房继续下去了,我想回到工房,可以吗?”
“你的意思是,让念秋回厨房,你回工房?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不,师父,不是这个意思。我从不后悔跟念秋换,但是您也看到了,念秋绝对是万里挑一的好绣工,她日后,是会成为绣魁的。只是我,还想为家里多赚点钱,家里需要这份收入,待在厨房,家里以为我被开除了,才会过来问……”
“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师父,我们像从前那样,回到大厨房去吃饭,慢一点,晚一点,都行。或者等哪天再来了新学徒,让新来的做饭洗衣就行了,求求师父,原谅我,给我一个机会吧。”
念秋将耳朵贴在窗框上,只听见一阵沉默。她赶紧跑开。因为秦之时不说话,就是要出来了。她跑回了自己的宿舍,坐在床沿,扶着床头,内心的害怕越来越多,她真担心大师兄会立刻同意换回她到厨房,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就真叫她掉入冰窖,不知道何时才能翻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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