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秋临盆

冬来一直注意着念秋的表情，念秋并没有说什么，一针一线上上下下，似乎充耳不闻。冬来坐在她的身边，低下头去看她的眼睛，她终于忍不住笑眯眯地回看他。

两人并不说话，只是各自笑着。

冬来忍不住问道：“笑什么，秋妹妹。”

“你笑什么，冬哥哥。”

“笑你，长得这么好看。”

“笑你，长得这么帅气。”

“我猜我今天直播又能赚三百块钱。”

“我猜你今天直播又能赚三百块钱。”

“你猜对了。”

“我猜对了。”

“复读机。”

“复读机。”

冬来噗嗤一笑，把念秋手上的针和绷圈拿开，握住她的双手，“我要花好多钱出去，你怎么不问我一句？”

“那不是应该花的吗？花得好。”

“嗯。你也是这样想的？”

“早该花了。如果一开始就花了，今天就不会这样了。”

“秋妹。”

“嗯？”

“你真好。”

“哪里好？”

“哪里都好。”

“举例说明。”

“一点都不像有些人的老婆，一要拿钱，就像要命。”

这下念秋笑了，“谁的老婆，拿钱就像要命？”

“有些人的。”

“这是做事业，又不是去赌钱，又不是吃喝，我当然是支持的。再说了，我不支持你，谁支持你呢？”

“所以，有你的通情达理，才有我的事业成功。”

“这明明是我让你去做的，没可能让你做事，不让你拿钱呀。”

“嗯，我就怕你这样想呢，做事，还不给拿钱。”

“我不是那种人。”

“所以我说嘛……”

“何况，钱也不是我赚的，本来就是你的钱。”

“有些女的，不是这样想的。”

“管别人怎么想呢。”

“所以我刚刚担心你也这样。”

念秋白了他一眼，“你太不了解我了。还说多爱我呢。”

“才不，我很了解你。我只是怕你变了。”

“怎么会变？”

“你不是说，女子一经了男子的身，就会变……”

念秋大笑，拍了拍冬来的胸脯，脸飞红，“你又胡说。”

冬来顺势抱住念秋，“要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了。怕不怕？”

念秋摇摇头，“跟你一起吃咸鱼白菜，都好好味道。”

“我反而感觉很踏实。”

“吃咸鱼白菜很踏实吗？”

“嗯，是花了钱出去，很踏实。”

“嗯。我也是这样想的。”

“昨天直播秋来春来都来了，你知道吗？”

“知道，你不是说了吗？”

“不知道他们最近怎么样了。”

“你没问吗？”

“问了，他们没说。”

“他们今晚来不来？”

“不知道。”

“你让他们也做直播吧。”

“他们恐怕不肯。”

“为什么？”

“不是哪个男的，都像我一样，豁得出去。”

念秋看着冬来，摸摸他的脸蛋，欣赏地看着他：“不是哪个男的，都像你一样，有格局，有担当。”

“诶，夸得我不好意思。”

“真心话。”

“被人表白，不值得骄傲。被爱的人夸，才值得。我此刻骄傲极了。”冬来说完，念秋忽然大喊一声，吓得冬来脸色骤变，忙问，“怎么了？”

“哥……”

“嗯？”

“我好像……”

“好像怎么了？”

“尿失禁……”

“什么？”冬来蹲下去查看念秋的裤子内侧，摸到了一丝湿润。

“怎么会这样？是要生了吗？”

“不是，不是没到预产期吗？”

“医生说了，也有可能提前。”

“可我觉得像是尿……”

“你躺好，躺好，我去找妈。”冬来扶念秋慢慢起来，让她躺好，一边叮嘱让她别动一边跑下楼去。冬来妈有经验，看都不看，嘻嘻哈哈地说这是羊水破了，让念秋马上洗头洗澡，准备住院生产。可冬来压根没有没有准备好，他手足无措，不知道如何是好。

“哎呀，你去收拾东西呀，宝宝的衣服，浴巾，奶粉，奶瓶，你们之前准备的东西，不是都装在待产包里吗？你不要慌呀，有妈呢。”

冬来妈的嘴像算盘，啪啪啪一通说冬来，又喊道：“冬颐，下来，下来，你嫂子要生啦！”

冬颐跑下来，“嫂子要生啦？”

“是啊，是啊，快给你哥帮帮忙。帮他收拾点东西。”她自己扶着念秋进冲凉房，一再叮嘱她，“不怕的，慢慢洗，洗干净了，给你把头发吹干，我们就出发去医院。”

念秋还是疑惑，“妈，你确定是羊水破了吗？”

“确定，确定，哎哟，赶紧进去洗吧。要不要妈给你洗？”

“不用，不用。”念秋忙不迭地挥手。

“冬来，你给念秋洗头洗澡去，让她坐着别动。”

冬来“哦”了一声，乖乖地跟着念秋进了冲凉房。冬颐笑嘻嘻地看着她母亲，“妈，你的眼睛都快笑到天上去了。”

她的母亲照旧还是笑，东看看西看看，生怕漏了什么。

“还缺什么？我看嫂子都准备好了。”

“哦，对，利是，快去，快去叫你爸包利是。”

“包利是干什么？”

“回客人啊。等生了宝宝，好多人来看念秋和宝贝，我们要封利是给人家的。”

“哦，好。”冬颐正欲出门，冬来妈拉住她，“还是我自己去，你爸爸不知道利是袋在哪里放着。”说完咚咚咚下楼去了。冬颐看着她的母亲，变成了一阵风，一阵喜感的风，乐得合不拢嘴，她也高兴地笑了。

念秋强忍着内心的忐忑，小心翼翼地坐在汽车后排，朝后视镜看了看冬来的脸，他的脸上写着几分焦虑。只有冬来妈一个劲儿地说着话，叮嘱着，畅谈着生产的时候会有什么状况，应该怎么应付，但念秋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冬来爸坐在副驾驶位置上，一言不发，嘴角眼角都绣了笑容。

从停车场出来，好不容易走到了住院部门口，保安却拦住了他们的去路。冬来向他说明情况，戴了口罩的保安看不出表情，也不啰嗦，指了指路标，提醒只能一个家属陪护，其他人不得入内。冬来妈很紧张，说尽好话求他通融通融。保安以这是规定，谁也无法通融为由拒绝了。冬来看着束手无策又紧张万分的父母，说自己一个人能照顾好念秋，让他们先打车回家，静候佳音。但冬来妈不死心，还是站着不肯走。

“赶紧回去吧，秋妹不能在这里站太长时间，我们先上去了。”

“你带够钱了吗？我把卡给你。”冬来妈掏出一张卡，冬来拒绝了，“带够了，赶紧回去吧，到家给我发信息。这边有什么情况我也会发信息打电话，你们在家里等着就好了。”

这一等，就是一天一夜。到了第二天这个时候，念秋还住在病房里，没有进产房。跟她同时住进去的产妇都生了，她才开到二指宽。她求医生给她安排剖腹产，医生说，羊水很清，胎位很正，没必要剖，让她耐心再等等。疼痛折磨得她脸庞水肿，虚弱地说不出话。冬来拉着念秋的手，不停地来回摩挲着，安慰她，让她不要急。念秋的泪悄悄地淌下来，绝望地说：“你不知道有多痛……”

“我知道，我知道很痛……”冬来该说的话已说了无数遍，此刻他才明白一切语言在痛苦面前苍白无力。他也熬了一天一夜，人憔悴了许多。他俯下身，用脸颊摩挲念秋的脸颊，试图给她一点安慰。念秋推开他，“我想吐。”说罢，就奋力地撑起来，对准床边垃圾桶吐了。冬来忙抽了几张纸巾替她擦，纸上染了血，冬来一下慌了。他默默地收好有血的纸巾，端起一杯水，让念秋漱口，扶她躺好，快快地跑出去找医生。那医生看着纸巾说：“吐伤了，一点点，不怕的，你们不要太紧张啊。谁生孩子都是这样的，有些快的，是她平时劳动得多，爬楼梯多，或者是生了二胎的了。你们是第一胎，当然是会慢点。还有，你老婆特别怕痛，这也是一个原因。”冬来一颗心放下来，不住地点头。医生又说：“你看你，住进来一天，找了我几百回了，你那么紧张，你老婆更紧张。你要告诉她，坚强点，忍忍就过去了。”

这回冬来不再点头了，他只说了声谢谢医生就走了。他在念秋面前说不出来那样的话，什么忍忍就好了，哪里是忍忍就能过去的。忍了那么久，怎么还没有过去？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过去？医生是见多不怪、习以为常，可念秋毕竟是头次生产。这一天一夜，她每阵痛一次，冬来也跟着阵痛一次，她每哭泣一回，冬来也跟着哭泣一回。他太清楚了，绝不是忍忍就过去了。那种疼痛，真是让人度秒如年，如坐针毡，如坠深渊。

冬来回到待产室，看念秋扭曲着脸哭着，心里像钉了一万个钉子那么难受。他拉着她的手，被她甩开了，此时此刻，她的手放在哪里都不对。“秋妹，医生说，吐伤了，出了一点血。不要紧，要不，我让他们给你打点止痛药？”

念秋摇摇头，眼泪从眼角滑落下来。冬来的心汩汩流血，恨不得替她生产。“老婆，宝贝，很痛是不是？唉……我要是能替你就好了……”

念秋的头在枕头上折腾着，向左，向右，向上，向下……冬来念念叨叨：“臭小子，这么折磨你妈，看生出来我不收拾你……”也不知道是不是那顽皮孩子听懂了还是阵痛结束了，念秋的脸忽然不皱了，她静下来，安静地看着冬来，“又不痛了。”

冬来愣了愣，“就是这样，反反复复。想吃东西吗？趁机吃点东西，补充体力。”

“不，我吃不下。”

“果汁，喝点吧。”冬来拿来一瓶果汁，念秋象征性地喝了一口，便说不要了。冬来忙抱着她的头，说些腻歪的情话。等一发作起来，她就像变了个人，不给他亲近了。

“爸妈说了什么？”

“一直问，一直发信息来。他们也没睡，在等着。”

“我爸妈呢？”

“嗯？哦……也是一样啊，都是一直问生了没有。”

念秋无力地笑笑，“我想睡一下，趁现在不痛。”

“好，你睡吧，我看着你。”

“你也睡睡吧，我看你也很累。”

“嗯，我不累，你赶紧睡。等会儿再痛就没法睡了。”

“嗯。”

念秋立刻就睡着了，她是太累了。可睡了没多久，那该死的阵痛又来了，念秋觉得这痛越来越烈，她求着冬来去求医生，让他们安排剖腹产。冬来又跑了一趟，那医生已经懒得搭理他了。念秋怪他没能把医生请来，哭着说，“我给她跪下了，还不行吗？”冬来看着痛苦难忍的妻子，心如刀绞，他暗暗发誓再也不让她生孩子了，这一次已经够了——把他的心头肉痛够了。

第三天早上，陈南湘了解到念秋临盆，给冬来打来问候电话。得知两三天还没顺利生产，便告诉冬来自己有个同学在医院任职，问要不要找她帮帮忙。冬来求之不得，请他赶紧帮忙打个电话，看看是不是能特殊照顾“安排剖腹产”。当陈南湘再打来电话，却说了几乎跟医生说的一模一样的话。冬来没辙了，只能干等着，时间已经把他煎成了一个不会思考的人，他累极了，但仍然不敢松懈。

两小时后，医生来看了眼，说，“嗯，开得可以了，送产房吧。”二人终于松了口气，欢天喜地地，冬来却被拦在了产房外，眼巴巴地看着念秋被推进去。他本以为医生说的“可以了”就是进去了就生了，没想到等了四个小时，医生护士进进出出，就是没有念秋生产的消息。

冬来看着手机里的秒针，那秒针变成一把利剑，朝着他前面刺去……他被眼前的一幕吓得清醒过来，抓住一个路过的护士，问道：“请问，辛昭娣生了吗？”

护士摇摇头，“生了就会喊你的。”她说罢扭头就走。冬来快步跟上去，再度抓住她，“那怎么这么久都没有生，是难产吗？”

“具体的情况不是由我来通报，如果有情况护士长会拿确认书给你签字的。”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冬来郁闷地对着她的背影说了声谢谢，转过身来，产房门开了，一个护士拿着一个文件夹喊他：“辛昭娣家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