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旧博弈

秦之时一副未置可否的样子，着实令念秋捏了一把汗。念秋暗暗打量秦之时，他的四方脸中央镶了一个大蒜鼻，典型的南粤面向。他不出声的时候，样子还算是亲切的，一旦说话，常常让人感到一种居高临下的威严。他沉默着，一直沉默着，念秋便劝自己耐心等待。

秦之时也认真打量了念秋，他偶尔看看她，又看看她身后的绿植，心里想着，其实念秋的模样、身段、行为、能力，在他众多徒弟中，是数一数二的。娶作儿媳妇，也不是不行。她家底薄，好控制，日后若能把秦家帮撑起来，做大做强，也不错。想到这里，秦之时便说：“我会好好考虑。你先回去吧。我刚刚教你的双针法，你掌握了吗？”

念秋感觉师父的语气带着准许的意味，她高兴地回答道：“都掌握了，师父。那我先回去了，谢谢师父。”

“嗯。”秦之时看念秋离开，便马上打越洋电话给他儿子，想问他有女朋友没有，近况如何。但不知是时差问题还是信号问题，电话一直无人接听。

第二天，秦之时再给他儿子打电话，电话是接了，但他没说两句，就急匆匆地说教授正在讲课，让有事发信息就把电话挂了。秦之时发信息打了几个字，又删掉。他打电话给葛芬芳，让她抽空问他。葛芬芳觉得奇怪，他一向不管儿子谈恋爱的问题，怎么突然对这些事情感兴趣？秦之时只好说，山庄的一个女徒弟各方面不错，想问问儿子有没有女朋友，如果没有，倒是个好的人选。葛芬芳笑他瞎张罗，说现在的孩子，但凡有点主张的，哪会听父母安排？更何况，他还在国外读书，分隔两地，面都见不着，谈什么恋爱？再说了，他们家族的婚姻，向来是强强联姻，一个打工的小丫头，怎么能入得了秦家的眼？

秦之时听她一分析，才惊觉自己也犯傻了。但这反而激活了他内心深处的想法——他自己若不是太想要一个优秀继承人，会如此“慌不择路”么？他也是隐隐感到自己儿子不靠谱，不是粤绣传承人的材料，才会在这么“冒失”。可是，冷静下来想想，选念秋作儿媳妇不失为一个好方法。他们年纪也相当，差个三四岁。念秋家境不好，算高攀他家，但越是这样，她不就越会死心塌地为他们家卖命？不过，凡事也不能操之过急，他决定还是先推迟回复念秋。等儿子暑假回来，也就是个把月左右的事情，让他们当面交流了再说。如果合适，到时候就让念秋一起出国学习，一来念秋比较爱学习，可以帮助儿子更多地关注刺绣行业，二来两个人也有个照应。如果儿子的确是不愿意，那就不勉强，他也不用浪费钱送念秋出国。

过了几天，念秋又来找秦之时。秦之时试探性地问她：“念秋，你想出国，学什么东西？”

“师父，我想游学几个月，主要是看美术展览，获取一些前沿的信息，捕捉潮流的趋势。”

秦之时觉得不太靠谱。在他心里，潮流怎么变都与粤绣无关。粤绣已经形成了鲜明的风格，饱满热烈，色彩绚丽，它是喜庆的，热情奔放的……而西方的艺术更多体现悲剧的美，沉寂的美……

“游学三几个月，并不会有什么作用的。”

“那至少比不去好很多吧！我想看看他们的世界，他们喜欢什么东西，跟我们一不一样。如果他们喜欢的另外的风格，那我们就按照他们的喜好做……”

“没用的。你要做的是守好你的一亩三分地，为了任何人改变艺术风格，那都是自取灭亡。人们之所以喜欢粤绣，就是因为它热烈，饱满，喜庆。你一旦改变，四不像，要命了……”

“真正的艺术不是一成不变的……”

秦之时笑道：“你跟我谈艺术？”

念秋也笑道：“师父，我天天和艺术打交道，不谈艺术么？”

秦之时说：“我以为你只是为了挣钱。”

“我是顺便挣钱。”

“你知道现在的年轻人喜欢什么？”

“知道。”

“那你知道年轻人有多少购买力？”

念秋不敢回答。

秦之时淡然地说：“真正能买得起我们作品的，是那一群人，不多。”

念秋急急地：“所以您的市场就局限在那里，永远打不破。”

“不贪，就好。”

“但这已经违背了祖宗的思想。”

秦之时不知道念秋又有什么花样，他饶有兴致：“祖宗的思想？”

“祖师爷创立刺绣工艺，起初是为了自己的温饱，后来是为了让更多人体面地活着。一件简单粗糙的棉衣不够，于是绣一件彩色的罩衣。一件彩色的罩衣不够，于是绣一件图案如画的外套……你以为，祖师爷做那么多的尝试，创新，只是为了挣钱吗？那些画面，没有含着他的理想吗？

我深信，他希望天底下的人都能穿得上保暖又美观的衣服。他存着这样的希望，才不满足于只做保暖，才使得他通向了艺术。而艺术的本质，就是为人服务，给人尊严，让人体面，不是吗？”

秦之时默不作声，心底波涛汹涌。心想，这小丫头，不可小觑。

“师父，自古到今，虽然绫罗绸缎只是达官贵人才能用得起，但我们的发心，是不分群体、出身，我们的发心，是希望人人都美，人人买得起美，买得起体面，你觉得呢？”

秦之时心里说道：你懂个锤子。嘴里却说：“你说的有点意思。”

念秋天真地问：“才一点吗？”

秦之时笑道：“我会慎重考虑。”

念秋松一口气：“谢谢师父。”

秦之时说：“坐下吧，给你泡杯普洱。”

念秋喜上眉梢，坐下来，轻轻地说：“谢谢师父。”

秦之时边烫杯子边问：“念秋啊，刚才这些信息，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念秋说：“我自己思考的。”

秦之时不相信：“你这才十五六岁……”

念秋摇头：“我十六周岁啦，不小了。而且思考无关年龄，我从八岁就开始思考了。师父，你相信我！”

秦之时呵呵两声，把杯子夹到她的面前：“给我一点时间琢磨琢磨。”

“好，那需要多久呢？”

秦之时从鼻子里笑出来：“你也知道，我老了，不是年轻人，观念不如你们。肯定需要多一点时间。”

念秋黯然：“哦……”

秦之时给念秋的杯子注入琥珀色的茶汤，问：“你说你八岁的时候就开始思考了，很令人吃惊啊。什么情况？”

念秋说：“我想跟着同班同学去上舞蹈课，我妈不让。我就跟着去偷偷看，发现舞蹈无非就是动，动起来，呼吸，情感，动……我不用老师，也跳得很好。”

秦之时想了想，点点头：“你是天才。”

念秋害羞道：“那师父同意送我出国学习吗？”

秦之时：“嗯，可以考虑。”

“师父迟疑的点是什么？”

秦之时不回答，反而问：“如果送你出去学习，多久回来？

“很快，半年内。”

秦之时又沉默，“你会永远待在玉汝于成？”这话始终是没问出口。

过了一会儿，他说：“你回去吧，我有答案会主动找你。”

念秋知道，希望很渺茫，但她还是愿意等，她虔诚地祈祷师父能够给她这个机会……而秦之时看待念秋的目光早已经发生了变化，他自己都未能察觉，他真开始以一个准儿媳妇的标准来看待念秋。念秋没能想到，富裕家族的继承人秦之时，高高在上地以为，被他看上就是念秋的荣幸，甚至是念秋家族的荣幸。他忽略了念秋是个活生生的人，她有感情，有喜恶，有理想，有追求，她根本不会为了他秦家的基业出卖自己的爱情婚姻，变成他秦之时的一个棋子。秦之时如此傲慢，完全忽略念秋是个活生生的个体，是个需要被尊重的人，也仅仅是因为他有钱，他掌握了话语权。而有钱就能居高临下睥睨一切的毛病是整个社会风气带给他的，并不只他才有。正因从者众，他们才能形成一定气势的潮流。当然没有话语权的弱者，是抵挡不住这一股潮流的，念秋除外。

念秋没能等来秦之时的出国游学门票，因为秦之时的儿子暑假根本不打算回国。秦之时接到儿子的通知时很兴奋，那二十出头的孩子告诉他，他认识了马来西亚皇室成员并受到了邀请，准备在暑假前往马来西亚见习和参与一两个小项目。秦之时问他需要多少钱，他说不需要，他所有的开销都由马来西亚皇室买单。秦之时听到这些消息的时候，简直惊呆了。他暗暗感谢自己做了明智的选择——把儿子送往英国贵族学校。果真是那句话说的不错，圈层决定了影响力。这么想的时候，他忽然感到自己的格局很小——他居然会看得上念秋那个一无所有的平民丫头！他简直是太傻了，差点耽误儿子的远大前程！是啊，他不无感慨地想到：他的儿子如果能和皇室联姻，秦家帮还用得着担心没有订单吗？他这才回过神来，为自己儿子的眼界和胆识暗暗喝彩。

念秋再一次找秦之时提出资助出国的请求，秦之时直接拒绝了。念秋没有多说什么，她感觉到秦之时的态度有说不出的笃定，而且多了一些说不出来的意味。她是聪明人，绝不纠缠。只是失望与失落紧紧包围了她，她忽然觉得自己这么长时间的努力全白费了。她当然知道通过学习收获得来的任何东西都是值得的，只是眼前只有一条道走到黑，不会再有任何升级和进步，学多点却等于往躁动的锅里再添些柴火，将那颗跳出束缚的心烧得越来越旺……

玉汝于成山庄几乎与世界隔绝。所谓的世外桃源，如果心中没有那一方山水，就不是桃源，只是孤寂的荒漠。念秋在黑夜里熬了两晚。这个努力向上爬的女孩子此刻就觉得自己流落到了荒漠，感觉失去了方向，无论自己如何努力，也摸不着走出困局的方法。她和念梅不一样。念梅活得现实而规矩，她没有生活的重压，因此她没有远大的理想。她最远大的理想就是赚取足够的经验和钱，找一个她认为真心相爱的人组织一个新的家庭，将日子平淡无奇地经营下去。而念秋自认为自己的理想很远大，首先要摆脱原生家庭的束缚，但不是不负责任地完全抛弃，而是负责地拯救他们于生活的水火之中。至少，让他们过上不缺钱的生活，让他们对着自己要求这要求那的时候，她能从容应对。接着她想要战胜粤绣的瓶颈，飞越技术的应用，走向市场潮流与艺术的高度结合。她觉得只有出国，知道外面世界的需求，才能有下一步的动作。秦之时的拒绝，真令她绝望到了极点。

她没把心中的秘密告诉念梅，她担心念梅笑她不切实际。更不可能告诉冬来，她本就刻意和他保持着距离，况且冬来本也不苟言笑，这又不是几本书一台电脑就能解决的问题，告诉他增加他的烦恼，何必。她只能把心事付诸于星夜，听着墙角的蛐蛐声，泪湿枕巾。一个十七岁的孩子，心底里终究是扛不住太多的事情。熬够了，实在没办法，她只好说服自己，先做好眼前的事情，赚足够多的钱。她想，哪怕有一天失业了，大不了换一个工作。这辈子就在打工这条路上坎坷曲折痛苦无奈地走下去，直到有一天，走出一条康庄大道来……想到这里，她又问自己：“康庄大道”，这粉饰太平的四个字她是在哪里学来的？课堂上吗？打工怎么可能有康庄大道？这话需要修正，这辈子就在打工这条道路上走下去……直到有一天，走出一脸褶子来，黯然离场，这才是打工人的宿命。

天气热得人受不了，人们躲在空调房里，宁愿在空调房里冻死，也不愿在空调房外被蒸成人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