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望了的念秋,倒在了一家人门口。
没有人扶她。路过的人打了120电话,医院的救护车把她送到了急救中心。
念秋醒来以后,不声不吭,人们都以为她是脑瘫,把她送到了脑瘫疗养院。在疗养院里,念秋也整日整日躺着,起初不吃不喝,后来饿极了吃点东西,慢慢地清醒过来以后,她还是一心想去找冬来,可是,没有人愿意听她说话,没有人愿意放她出去。在疗养院待了三个月后,她终于找到机会从院子的后门爬了出来,再一次游荡在寻找冬来的路上。
念秋下定决心,这一次还找不到,她就不再去找了。既然缘分尽了,那么服从安排。
三个月来,冬来到处张贴寻人启事,挨家挨户寻找念秋。
他瘦得只剩下一层皮。没人知道他经历了怎样非人的折磨,他也从没让人发现自己一宿一宿失眠,整夜整夜痛哭。他担心念秋已经离开了人世,成了这世上的孤魂野鬼。他在夜里喊着念秋的名字,求她哪怕是做了鬼也要回头来托个梦,告诉他,尸体在哪里,他会好好安葬了她再跟着去。
冬来的父母已经对他不抱任何幻想,他们知道自己的儿子犯了病,犯了痴心妄想的病。他们没有任何办法,“仙姑”请了百回,皆不奏效。他们对冬来仅剩下最后一个要求,那就是活着,每天至少吃一顿饭,维持着生命,那就行了。
村里流传着冬来发了疯的消息,人们茶余饭后总啧啧叹息,这样好的一个孩子,前途无量,年纪轻轻,不知被什么下了降头,突然就病成了那样。他还到处张贴寻人启事,他寻的那个人他们都没有见过,不知道是什么妖魔鬼怪——虽然长得挺好的,看着像狐狸精。就连村里的小孩子都说,冬来哥被狐狸精挖了魂魄,已经不是原来的冬来哥了。
直到这一天,村里的孩子见到了和寻人启事里的照片一模一样的人,都吓得尖叫狼嚎,哭着喊着说:“狐狸精来了,狐狸精来了”。一个胆大的孩子跑到冬来的店铺,扯着冬来的衣服说:“冬来哥,你的狐狸精,你的狐狸精,她来了,她来了……”
冬来站了起来,手机摔在地上。他抓住那孩子问:“你说什么?什么狐狸精?”
“冬来哥,你的寻人启事那个人来了,在萱萱家门口,你快去,你快去啊,等一下她走了……”
冬来撒开了腿朝萱萱家狂奔,地上的泥沙被践得飞起,拖鞋跑掉了一只,他也懒得回去捡。当他跑到萱萱家时,并没有见到念秋,他大吼了一句:“啊!”他抓着自己的脑袋,再喊了一句:“念秋!”秋字尾音拖得老长老长,让人听了心里发慌。
冬来继续喊:“念秋啊……小师妹,你在哪里?”冬来终于崩溃了,他不知道是不是那孩子为了捉弄他故意骗他,他感到自己被骗惨了,他心潮里翻涌着巨大的浪潮,浪潮就要冲破堤岸,淹没他……他不得不将它们喧泄出来,他狂喊着,叫着,仿佛叫的不是念秋,是他渐渐远去的生命,是他留恋又厌恶的生命……
“大师兄。”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冬来的背后响起。冬来兀地停下哭喊,他感到浑身僵硬,他既期待又害怕,快快地回头,又迅速地掉头。他看到念秋了,的确是念秋,他慌乱地擦干了眼泪,双手无处安放。
“大师兄……”念秋声音微弱,冬来终于鼓起勇气转过身去,念秋却在他的眼皮底下,缓缓地倒下去。冬来冲过去紧紧地抱住念秋,他轻轻地应她:“诶,小师妹……我是大师兄,我是大师兄。你怎么了,怎么了?你醒醒,你醒醒……”冬来大声地呼喊着救命,萱萱家里的人都围过来,冬来让他们帮忙打电话叫车。萱萱爸爸说他有车,坐他的车就行。冬来把念秋抱到萱萱爸爸的车上,他紧紧地抱着她,在她耳边不停呼唤。此时此刻,悲喜交集,巨大的欢喜和巨大的悲痛同时袭来,冲撞得冬来七荤八素,失去思考的能力。
他不知怎样发了疯般,以最快的速度将念秋抱到急诊室,看着念秋被推进病房,他还没缓过神来,呆滞地站着,浑身战栗。
当冬来接过医生给他的诊断书,告诉他,念秋已经有了三个月身孕的时候,冬来僵住了,他不知如何是好。医生拍了拍他的手,他才回过神来,只听得医生说:“怎么,不想要这孩子?还有十来天就四个月了,成型了,现在打,时间不太合适。”
冬来接过诊断书,问:“医生,有没有弄错,并不是怀孕,只是……”
医生冷笑道:“我们怎么可能弄错,验血、B超都做了,发育得很好,很多人想要都要不到,你有却不珍惜。你老婆子宫靠前,是易孕体质,下次如果不想要孩子,要做好措施。哼,你们这些年轻人……当初爽的时候怎么不做做措施,现在才来后悔……”
冬来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说:“对不起,医生,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被吓到了,不知道这么突然。你告诉我,这个孩子发育得很好,可以生下来,对吗?”
“对啊,发育得很好,脉搏很强劲。你老婆身体看着很差,但是底子应该是不错,她这么瘦,你回去要给她多炖点汤水,保证她的营养。”
“嗯,好。我知道了。”
“你这就对了嘛,这才是做爸爸的样子。去等着吧,我给你开点叶酸和补钙的剂片,每天给她吃,补充维生素。”
“嗯,好,我知道了。”
“她现在昏迷着,打点营养针,休息好就会醒来的,醒来以后不要给她吃油腻的东西,吃点流质食品,肉粥啊,菜粥啊都可以。”
“嗯,好,我知道了。”
医生拿下眼镜看了看冬来,冬来面无表情,他鄙视地瞧了冬来一眼,随即在处方笺上划拉两个字,递给他:“去付钱吧!”冬来接过处方笺,才想起来自己没有带手机,没有带钱包。他跟医生说:“对不起,医生,我们出门急,忘了带手机,您的手机借我打一通电话好吗?”医生又瞪了瞪冬来,发现他只穿了一只鞋子,掏出手机递给他。
冬来正正经经地给他的父亲打了电话,让父亲把他的手机送医院来。老人家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就说了两字:“好事”。待一双老人从家里赶到医院,冬来露出久违的笑容,说:“没什么了,你们先回去吧,过两天,我带着人回来见你们。”他们知道,冬来嘴里说的“人”,就是他朝思暮想的那个从寻人启事里走下来的女子,不然,他怎么能有这般阳光的笑容?冬来妈问:“让我们进去看看吧!”冬来不让,劝道:“先回去,别吓着她了。饿了几天,养两天就回去。”
“饿了几天?饿了回家,我给她煮……”话还没有说完,冬来抱了抱他母亲,说:“妈,回去吧,雨过天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回去吧。”冬来妈抱紧冬来的手臂,眼泪垂滴下来,猛地点点头。她真想见见里面那个让她的儿子上天入地、生死不顾的人儿啊,她想跟她说声谢谢,是她让她的宝贝儿子活过来了,他的魂回来了。冬来爸眼里也有泪,他紧闭着嘴巴,下巴抽动着,一肚子的话说不出口。
二人频频回头,冬来挥挥手,飞快地跑进去了。他先去看了念秋一眼,护士告诉他正准备打营养针,问他缴费了没有。冬来说马上就去缴费,问护士离开一小会儿有没有问题。护士奇怪地看着他说:“你在这里也没用啊,赶紧去缴费吧,我会看着。”
冬来去缴了费用,回到病房。他俯下身,拨开念秋脸上的头发,细细地看她的额头、眉毛、脸颊、鼻子、耳朵、脖子……他像看着自己的孩子一样细细地检查,细细地研究。他俯下身闻了闻她的味道,味道有点重,看样子是好多天都没有洗澡了。但他还是喜欢闻。他又坐下来,握住念秋的手,细细地看她的指甲,她的指甲又长又黑,甲片里塞满了黑乎乎的灰尘。冬来问护士借指甲剪,护士说没有。冬来告诉护士,他要出去买点生活用品,请护士帮他看着针水,如果针水没有了要及时换。护士答应了。冬来刚走一会儿,念秋就醒过来了。她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又回到了疗养院,她大叫了一声,护士跑过来问她怎么了。念秋问:“这是哪里?”
护士说:“医院啊,你躺下,小心针口。”
念秋不肯躺下,继续问:“什么医院?”
“人民医院,这是妇产科。你躺下,小心针口!”护士开始不耐烦了。念秋的心咯噔一下,“妇产科”三个字像利箭穿过她的身体,她又问:“妇产科?我为什么在妇产科?”
护士把药水摁了摁,冷笑着说:“我怎么知道你为什么在妇产科,等会儿你老公回来,你不就知道了?”
念秋看了看手上的粉色手环,上面的字像雷,劈在她的心头:孕3个月+。她颓然地倒在枕头上,不死心地再问一句:“你是说,我怀孕了?”
“对啊,你不知道你怀孕了吗?都三四个月了,月经没有来你不知道的?”护士帮她弄好被子就出去了。看着护士鄙夷的背影,念秋万箭穿心,她哭干了的泪湖,此刻又涌出一汪一汪的泪水,奔涌而出。
念秋在心里问了千万遍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天意要这样作弄她,这样惩罚她。她无声地哭泣着,悲哀着,撕裂着。
当冬来提着大包小包从外面走进来的时候,念秋终于忍不住放声痛哭,像迷途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见到了熟悉的亲人。冬来忙将东西放下,擦了擦手,将念秋紧紧地抱在怀里,安慰她:“不哭,不哭,都过去了,都过去了,都是我不好,都怪我……”说着,他自己也无声地哭了起来。念秋品味着冬来的话,过去了,都过去了,什么都过去了?难道他不知道她怀了别人的孩子?难道他不知道她已经不再是从前的那个她了?念秋贪恋地闻着冬来的味道。这将是她最后一次这样近距离地感受冬来的温暖和爱。就在这一瞬间,她彻彻底底明白了什么是爱,爱就是这一刻的拥抱,爱就是这一刻的温暖,爱就是这一瞬间的温柔,爱就是这一瞬间的相融。她明白了,她觉得死而无憾,死而无憾。念秋闭上眼睛,从自己的衣服兜里搜出一张被内袋裹着的刀片,刀片是她在疗养院偷来的,她预备着随时自杀。她用力地撕扯着内袋的线,想把刀片取出来。她边取边在冬来耳边说:“大师兄,我爱你。可惜我领悟得太晚了,太晚了,一切都来不及了。”
冬来放开她,他捧着她的脸,不相信自己曾听到念秋表白的语言,他急急地说:“你再说一遍,你再说一遍,我要听清楚一些。”
“我爱你,冬来师兄。”念秋眼泪汪汪地看着冬来,一字一句说道。冬来的灵魂被震荡着,他浑身的细胞都活跃起来,跳跃着。他又哭又笑,抱着念秋的脸颊吻了又吻:“我爱你,我也爱你。谢谢你肯对我说爱,谢谢你……”念秋听着冬来的话,心如刀绞、心痛难忍。
他放下她,看着她的眼睛:“过去都是我的错,你原谅我,我们忘掉过去,从头开始。”念秋心想,他果然是不知道自己怀了孕。她凄然地说道:“大师兄,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我没有什么可以回报你……”
冬来哭笑着脸,说:“你说爱我,就是最大的回报,以后,由我来回报你的爱,我不会辜负你,再也不会让你孤零零的一个人,再也不会让你经受任何伤害……”
听着冬来的这些话,念秋心想假如这就是来世多好,但今生今世,她也死而无憾了。她想了想,说:“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大师兄。我渴了,你去给我倒一杯水来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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