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娣心病 阅读至1%

昭娣心病

书名:玉汝于成 作者:朱洛嬉 本章字数:4267字 更新时间:2022-03-14 01:03

餐后,众人散去,昭娣收拾碗筷。她动作很快,想赶紧做好琐碎的事,省出时间跟念梅学新针法,待日后真的开始学,就能事半功倍。大师兄陈冬来杵在洗碗的地方等她,真诚地说:“小师妹,我来洗碗吧。”

昭娣学着念梅的口吻说:“大师兄,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说吧,你有什么事?”

冬来的脸瞬间红了:“没……没有啊,我就是觉得你今天太辛苦了,我替你分担一点……”

昭娣打断他:“得了,给师父看见,非打我不可。你还是保护好你的手,别弄粗糙了刺绣的时候把金丝银丝给拉花了……”

陈冬来不语,安静地看她洗碗。昭娣问:“大师兄,你还不回房间休息?杵在这里干什么?”

冬来说了一句昭娣不敢相信的话:“小师妹,我跟你换,你刺绣,我洗碗,好不好?”

昭娣心想,大师兄长得俊眉俊目,怎么这样呆头呆脑、傻里傻气的?她忽然想起下午那个梦,那个“真心的男子”,莫不就是大师兄?想到这里,脊背竟像爬了一条蛇,令她极度恐惧。她快速地舀了几大勺水冲洗干净碗筷,端起木盆就走了,留下呆傻的冬来,任由他在那里发痴。

昭娣很小就懂得父母都靠不住,更何况是没有血缘关系的男人。她觉得,男人无非就那样,想利用女人,让女人给他生孩子,让女人帮他家赚钱,让女人变成一个生活的陀螺。昭娣心里恨恨地骂道:哼,没门。昭娣清醒而冷酷,虽然只有十六岁,虽然只是初中毕业,虽然她还没有尝过人世间的温情与甜蜜,但她早已经感到自己的心冷了,谁也暖不了她,她更暖不了谁。

昭娣回到宿舍,师姐念梅刚洗完澡出来,头上还滴着水。昭娣顺手丢给她一条擦头发的干毛巾,问道:“梅子姐,今天学了什么新东西?”梅子是她的乳名,她在“玉汝于成”的学名是念梅。秦之时的徒弟,只要是上了工,开始领工资,都有一个秦之时亲起的学名。这三年内新进来的女学徒是念字辈,秦之时用“梅兰竹菊”和“春夏秋冬”来取名,任凭个人喜欢,自己挑字。男学徒是来字辈,在“春夏秋冬”和“松涛鹤鸣”八字当中任选一字。念梅因乳名梅子,所以选了梅字。大师兄陈冬来乳名有个东字,他就选了冬字。这样安排也体现了秦之时的育才理念:不论先来后到,只看技术高低。

念梅接过毛巾,边擦边说:“没什么新的。昨天讲给你听的,你会了么?心这么急。”

昭娣不屑地回答道:“昨天就教我的那么点儿,一下子就会了好么!你说我心急,师父也说我急。师父现在让我做煮饭阿姨,换你,急不急?被我爸妈知道,还以为我是来做保姆的,非让我换一家学不可。”

“你这年纪,没人敢用。只能来做学徒,你属于童工。”

“我十六了,十六就可以找工作了。”

“十八才算真正成人呢!你好好熬着吧。”昭娣听念梅说的那个熬字,突然沉默了。“熬”这个字用得太好了,她在玉汝于成的每一天每一秒,都是煎熬。她为山庄尽心尽力做的每一件事,就是想快速结束煎熬。

玉汝于成是一个集布料生产,成衣高定和销售业务三位一体的传统企业。分三个大部门,三个大部门又由多个小部门组成,工序复杂,环环相扣。如布料生产部门就有采集、筛选、纺纱、染坊、分类、仓储等好几个部门,普通的学徒无法进入到这些部门,就算是进入这些部门的学徒,彼此也是分开做工,一个人只负责一道工序,直到退休。如此安排,是因为涉及核心机密。也就是说,假如刺绣部门的学徒将成衣高定的八十一种针法全部掌握,没有他秦家独特的布料做依托,绣出来的粤绣成品也是上不得档次的。而布料生产的每一个环节,没有几年以上的浸润磨练,也出不来最佳的效果。因为这样的设计,玉汝于成才能千百年来屹立不倒,延续千年辉煌,成为该行业的龙头老大。

昭娣想先进成衣高定部,她的目标是学完秦家班的所有针法。可秦之时虽是收了这位对粤绣表现出极大兴趣的弟子,却迟迟不让她上工学习,一直耗着她,葫芦里卖的什么名堂,没人知道。昭娣小聪明多,师父不教,就自己去问,去摸索,通过和念梅的交流,她已经基本掌握了二十多针技法了。念梅所在的部门,属于价格中等的定制部,最高仅用到三十六针。念秋担心自己很快就学完三十六针,念梅再没有东西可教她了,如此一来,中间断开,将浪费大量宝贵的时间。但每个部门都有严格的分工和完善的培训制度,昭娣再急也要等秦之时点头同意她上工,才能开始走晋升流程。

这天,在宿舍里,念梅刚教完昭娣新的针法,边指点着她穿针走线,边问她:“你这个月回家吗?七月十五了。”

昭娣摇摇头,专注地绣着一朵玫红色的蔷薇花。别说七月十五鬼节,八月十五中秋节她都不想回家。家里重男轻女,家人只会把她当佣人,让她做家务做劳力。

“你呢?”昭娣反问。

念梅将椅子搬过来,坐在念秋旁边说:“肯定回呀。在我们那儿,七月十五比中秋大,有很多好吃的。我妈早就让我回呢。”

念梅家在河源市新港镇万绿湖畔,她比昭娣大几岁,家境也比昭娣好些。有个真心疼爱她的母亲,节假日总催她回家补身体。

“你妈真好。如果我妈也像你妈这样,坐多少个小时的车,我都要回去。”

“你妈不催你回去吗?她很忙,还是怎么了?”

“也忙……”念秋抬抬头看看念梅,又低下去继续绣,说:“我也不知道他们忙什么,一天忙到头,挣不了几个钱。她没有时间管我,也不会像你妈那样,煮这个那个等着我。”念秋讲到这里,忽然觉得没意思。花绣得差不多了,她把绣框往桌子上一放,半躺在在床边,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念梅见她难过,不再说话,默默地捡起念秋的绣框,帮她做收尾工作。

昭娣靠在床头,暗暗地往后顶着,较着劲儿。铁架床僵硬、冰冷,靠着没有一丝舒适与温暖,像极了她的那个家。想到师父对她的“冷处理”,想到那个不想回的家,昭娣的眼角涌出许多泪,但她仰头睁着眼睛,倔强地,绝不让那无用的泪水来显示她的悲伤和无奈,生生地,把泪又忍了回去。

日子一天天过去,玉汝于成山庄在昭娣的打理下焕发着新的生机。但秦之时说的“下一个订单”却迟迟未来。昭娣急了,她天天跑去牌坊等,从晌午等到落霞漫天,从鱼肚白等到朝阳刺眼。终于有一天,她意识到了师父有秘密,她意识到是有人在“接订单”这个环节上做了假,故意做给她看,而这个作假的人,就是师父。

昭娣不动声色地继续勤做家务,养花弄藤,仍旧每日变着花样给师兄师姐们做好吃的。她细细地观察着,库房里出去了多少钉金绣、绒绣、线绣,出去了多少件旗袍、长衫、嫁衣、冬装,没几天,她心里就清清楚楚了。按照惯例,一个老客户一次性只会要三五种线料或者七八件同款成品,库房五六天出了几十种货,必不可能是旧日的订单。昭娣明白,师父这是铁了心熬着她。昭娣不甘心,想破了头,也想不明白,究竟师父是哪一点看不上自己,为什么就是不让上工呢?难道竟是因为自己“管家”的能力过强,所以让她继续围着花园和厨房打转,再不让她上工了么?但师父也应该比任何一个人都明白,她被送来山庄的目的,就是上工学技能,赚绣工那份钱的呀!师父的脑子里究竟装了什么,他到底想什么时候才给她上工?

昭娣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应对的方法,急火攻心外加初冬冷热交替寒气入侵,昭娣一夜之间病倒了。从希望到失望,从失望到倒下,并不是一瞬间的事,但她几乎于一瞬间就病倒了。她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睫毛上还挂着泪。就算是病了,她心里也惦记着那件事,因为她将自己的命,都拴在那件事上了。

为昭娣的病奔走求医的是大师兄陈冬来,他去山下药铺求了驱寒补气的药,亲自煎好拿给念梅,让念梅端进去给昭娣。

念梅笑冬来:“你自己送进去吧,大师兄。我不能争了你的功劳。”

陈冬来脸“噌”一下红到耳根,他诚恳地说:“念梅师妹,辛苦你帮帮忙,昭娣小师妹喝了这碗药,就会退烧。你帮帮我,我给你发红包。”

“那倒不用,我意思是,你去,顺便告诉小师妹,让她振作起来。”念梅正色道。

陈冬来说:“她不会因为我的话振作,但是你可以告诉她,我会想办法让她早点上工。她如果一直生病,就没有机会上工了。”

念梅接过黑乎乎的药碗,说:“那好,我转告她。替她谢谢大师兄。”

陈冬来点点头,他的浓眉大眼尤显得憨厚老实。念梅端着药进屋,陈冬来还站在外边,痴痴地站着。

月上柳梢头,南方初冬的夜尤其清凉。风夹着寒,穿过山林,穿透屋墙,穿进陈冬来薄薄的工衣,他打了个寒噤。唐春来从走廊拐角处走来,远远地喊他:“大师兄,你怎么还不回宿舍?”他正等冬来跟他打一盘游戏,左等右等不见人来,便四处寻他。

陈冬来扭过头,对他“嘘”了一声。虽然这时候山庄正热闹,各屋各房聊天、唱歌的声音错杂吵闹,但唐春来一嗓子喊,也惊破了山庄的天空。陈冬来只得不舍地离开,跟着他回宿舍去了。

喝了药的昭娣还半躺着,听小师兄唐春来那么一嗓子,她和念梅对视了一眼。念梅随即笑道:“你看,大师兄还站在门外边,舍不得走。你怎么看?”

昭娣闭上眼睛不回话。她能怎么看?她自然是知道大师兄对她好,知道大师兄想“收”了她,好让她日后嫁给他,给他生孩子,给他当老婆子,一辈子都奉献给他……

念梅知道昭娣不喜欢大师兄,但见她理也不理,便替大师兄鸣不平:“小师妹,大师兄是个好人,你如果不喜欢他,也不能伤了人家。你看,这药是他亲自跑下山去给你买回来,又亲自煎好了送过来的。我看,他是个值得托付的好人。”

昭娣睁开眼,转过头看着念梅:“大师姐,我才几岁?被我爸妈知道了,非打死我不可。”说罢咳嗽了几声,又继续说道:“我跟你不一样,你妈疼你,盼你早日寻个好人家嫁了,过相夫教子的日子。我是肩负着养家的重任的。”

念梅走过去,递给昭娣一杯水,见昭娣喝了一口,她便说:“你妈也只是吓唬吓唬你,并没有真心让你养家。她不那样说,你能认真学技术,能把工资都寄回家去吗?她担心你挥霍了钱财罢了。”

昭娣第一次听这样的理论,她不置可否。安静了几分钟,昭娣又说:“那如果真是这样,倒是我错怪了我妈。可如果真是这样,就更不能只顾着谈恋爱,辜负我妈了。但是我总隐隐觉得不是呢,我爸我妈压力大,他们真是指望着我赚钱,养我两个弟弟,供他们读书,给他们买房。”

念梅睁大眼睛问她:“你还要给两个弟弟买房?”

昭娣没好气地说:“对啊,我爸我妈早就说了,我先出来工作,是一定要想办法给弟弟们买房的。”

“多少人一辈子买不起一套房,你要给两个弟弟买房,你这一辈子就搭进去了。”

“所以我妈才跟我说,不要相信那些男的花言巧语,他们只不过是想利用我给他们生孩子,洗衣做饭,为他们打一辈子工。”

“哎呦,你妈可真有意思,她自己就把生活过成了这样,还拉自己的女儿下水,为她不努力不奋斗只生孩子埋单……”

昭娣听见这话,心情瞬间沉入了谷底。念梅有资格揶揄她的母亲,也有资格高高在上讲这些不腰疼的优越的话。但是她昭娣也有资格因这些话难过心痛,她唯一能够掌握的,不就是自己的心情么?在这世界上,有些人生下来,就得到了父母全方位的爱和呵护,有些人生下来,就得到了父母全方位的敷衍和压榨。她昭娣,就是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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