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念秋左等右等,没见到大师兄回到工位。她饿着肚子,思绪紊乱,心不在焉,浪费了好几张《五羊衔穗》设计图。
放工后,念秋迫不及待地钻进厨房找冬来。果然,他还守在厨房。念秋看了冬来一眼,不自然地朝他轻轻一笑,迅速地低下头喊了一句:“大师兄,我来帮你。”见案板上摆着菜,正想去拿,陈冬来阻止她:“别动,保护好你的手,这些粗活我来干就好。”
念秋呆愣地点点头,她自觉对不起大师兄,心虚地不敢抬头看他一眼。她的内心非常矛盾,她既想向大师兄示好,至少不能像从前那样对他冷淡无情,但又怕大师兄误会了她的意图。她的想法非常简单,仅仅是希望自己能够留在工坊,至于大师兄,她当然是希望他越快回到工坊越好。但如果师父铁了心要他们二人对调,只有一个人能留在工坊,她也不能就这么恬不知耻地霸占了原本属于大师兄的位置。如果真是那样,她也下定了决心退出,把位置还给大师兄。如果大师兄想以此来换自己的心,借机对自己索爱,她是坚决不会答应的。一来她想得非常清楚,她绝不会为了上工出卖自己的灵魂和肉体,沦陷自己。她对大师兄并没有一丝一毫那方面的意思。二来即使大师兄是值得信任值得托付终生,也不能通过这样的方式去交换。三来,她根本不相信这世上会有从一而终的爱情,她绝不会破例去冒险。
陈冬来看着手足无措的念秋,却真误会了她,他以为念秋那颗冰冷的心,真被他捂热了。中午他还生出来一丝丝犹豫,伴随着念秋的到来,什么情绪都飘荡到脑后,想也想不起来了。陈冬来感到幸运像风吹拂了他——念秋刚进门来对他害羞地低头一笑,那笑含羞带怯,如花沾露。陈冬来沦陷在这个初次的笑容里,像掉进了蜜罐,身体和心灵都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这份收获,让他这段时间以来的彷徨、苦闷一扫而散,随之而来的,是无穷无尽的喜悦,狂喜,狂悦。此刻,冲着念秋这个独属于他的羞答答的笑,让他去干什么,他也是甘愿的。陈冬来并非不知道秦家班的规矩,没有拿到编号之前谈恋爱,基本上算是葬送了自己在秦家班的前程。但情不知所起,教他生死都顾不了了,又如何还会在乎能不能拿到编号,有没有前程?
陈冬来以为念秋“开窍”了,他约她晚上子时一刻到后院的芭蕉树下见面,念秋答应了。冬来没想到念秋这么快答应,他把自己收拾得像新郎官一样,整个人焕发着神采。子时之前的时光,是他感觉最幸福的时光,但却是念秋最煎熬的时光。她坐卧不安,思来想去,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大师兄。如果他真向她表白,她该怎么对他说,才能既保住他的面子不伤害他的自尊,又能委婉地表达拒绝呢?
熬到子时一刻,念秋像赶赴刑场一样赴了约,但她却撒了个谎言,悄悄地在大师兄身后说了一句“师父也起来了”就跑了。念秋一句话而已,冬来从天堂摔落人间。他吓得不轻,如果真被师父发现,那势必要逐出师门,到时候别说娶念秋,见念秋的机会,也恐怕都没有了。
第二天,冬来黑着脸,红着眼圈,在秦之时房门口蹲了半天。他不擅表达,只好用最笨的方法——蛮来!可他一心一意想重回工房,秦之时却当他透明,就是不搭理他,他白等了半天。
冬来想不通秦之时葫芦里究竟卖什么药,为什么他和念秋,只能有一个在工房?冬来思来想去,只好回家一趟,跟家人作一次深度沟通。
他家在离市中心几十公里远的广州番禺,从山庄坐车回去也就一个小时多点。冬来初中毕业后,没有继续上高中,进了纺织学校刺绣专业学了三年。毕业后直接和秦之时签订了用工协议,在玉汝于成一年左右,秦之时认为他是个值得培养的好苗子,就收了做关门弟子。现如今,他已经在玉汝于成待了四年多,再有一年多就可以获得秦家班编号。几年来,他主动承担山庄大部分琐事,帮助秦之时把山庄管理得秩序良好,等于是秦之时的大助理。秦之时也将他的薪资调到最高档,让他安心地工作,努力地为山庄卖命。平衡被新来的小姑娘念秋打破后,冬来的工资调回了刚来时的标准。承担了养家重任的冬来虽觉得压力很大,但十分清楚这是短暂的过渡期。师父气消了以后,还是会让他回到工位上的。毕竟,在玉汝于成,像他这样的“老手”,并不多。
这是一个鸡犬之声相闻,邻里之间和谐的小村庄。位于林木茂密、水养殖业发达的番禺郊区。冬来下车往家里走,一路上遇到认识的大爷大妈,都主动地停下手里的活儿,认真地跟他说话。这是个惹人疼的孩子,读书的时候勤奋刻苦,工作的时候勤俭顾家。才几年功夫,就给家里的二层小洋房装了修,买了全套时兴的家具家电,每个月,还准时给家里寄去五千元伙食费。他的父亲母亲,年纪轻轻,才四十出头,已经在家里过上了白天打牌,晚上跳舞的好日子。
村里人人都羡慕冬来的爸妈,养了个“报恩”的孩子。
冬来还没有到家,家里早收到了邻居的风声,冬来妈忙着煮水要杀鸡了。
“妈!”站在院子门外,冬来大喊了一句。
“哎……”冬来妈在院子里大声应道,她穿着紫色薄棉衣黑色紧身裤一路小跑出门来迎接冬来。一头乌黑的短发挽在耳边,双颊没有过多的岁月的痕迹,饱满透亮,仔细看,才能看到几点浅浅的黄斑。“我先去抓只鸡,你爸买鱼头去了,给你做最爱吃的生焗鱼头。”她接过冬来的袋子,不知道他又买了什么好吃的好用的东西,嘴上说:“我来提。”
“不用做那么多菜,就吃你种的青菜就行了。炒点腊肉……有腊肉了么?”冬来把袋子递到母亲的手里,却不松开,仍使出力气提着袋子。
“有,腊了一些,但还没有吃过,不知道够不够味。今天就吃五指毛桃蒸鸡加蒜肉生焗鱼头,青菜,有刚出的菜心苗,我去拔。”
“我去吧!”他们把袋子放在一楼客厅茶几上,冬来妈问:“你买了什么,又买这么多东西?”一边说,一边扒开来看。她将里面的零食一包一包分拣出来。
冬来说:“回得急,就买了点核桃干果,没别的。”
“不用买,村里大把的,干果,水果,那小店都有。”她将东西摆好在茶几的果盘里,拉着冬来,说:“你坐下休息一会儿,我去菜园里拔点菜心苗。”
“我一起去吧,我去看看菜园,都有些什么好吃的,带点回山庄。”冬来并不坐,跟着母亲往外走。
“现在也没有很多选择,萝卜有一些,芥菜有一些。芥菜落了霜,好吃得很,可以带些萝卜芥菜去,也耐放。”
“嗯。萝卜多吗?”
“多,你要多少?”
“多,就多带点,我给他们做腌萝卜吃。”
“儿子,你还在厨房啊?这可不行哦,你是去做高级技术工的,不是做保姆阿姨的,厨房那些事,是保姆阿姨才做的。”冬来妈皱起眉头,语重心长。
“暂时还做着,很快就回工位了,趁现在还在厨房,我多做点好吃的给师弟师妹和师父吃。妈,你别担心。”
“那现在工资,还那么低么?”
“很快就会恢复了,等我个把月吧,妈不用担心。”
“我知道你会处理好关系,尤其是秦师父。他脾气硬,你不要跟他硬来,要懂得圆滑,你把他哄好了,什么都好说,是不是?”
冬来说:“嗯,我知道了。”他想跟母亲坦白,他爱上了小师妹,是为了小师妹才被调到厨房的。看母亲这么紧张,又觉得决不能说明真相,因为,他的母亲极有可能会对小师妹印象不佳,认为是她害了他。想到这里,他打定了主意,什么都不说,就单纯陪陪他们就好了。没想到他母亲却觉得蹊跷,追问道:“难道是你做了什么事,让师父不满意的?是因为什么啊?他一向很看重你的啊。”
二人走过杂草丛生的小径,来到了篱笆围好的菜园子。两爿萝卜,两爿芥菜,一爿生菜,一爿香菜蒜苗,还有一爿新发的菜心苗。这是岭南的冬天,菜园里绿意盎然,一派盛春景象。
冬来思忖着怎么来圆谎,先转移话题。他指着那片茂密的萝卜苗说:“嘿,萝卜都出来了,可以拔了吧?”
“可以了。”
“妈,这是你回外婆家弄来的萝卜苗吗?”
“是啊,你外婆特地去顺天到角给我要的萝卜苗。这个品种的萝卜又甜又脆。”
“嗯,这萝卜的确是好吃。”
“你告诉妈,到底是什么原因,和师父闹别扭?”
“因为一个小师弟不省心,我替他说了几句,师父生气让我在去厨房反省一个月。等这个月过去,就好了。我说了,妈不用担心。”
“那我肯定担心,你的手,做了粗活,变粗糙了,再上工,刺绣不漂亮了……影响收入……”
“我都戴了手套,不怕的。而且,上工有时候连续几个小时站着,也累,现在刚好可以休息一下。”
冬来妈听到这里,反而真放心了。她心疼儿子那么辛苦,虽然一个月多的时候赚一两万,但那真是他拿青春,拿健康换来的。他们做做父母,不求孩子飞黄腾达,就盼着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就行了。这么想着,冬来妈跟冬来说:“你有门路卖腊肉香肠吗?我跟你爸爸合计了,我们还年轻,没事干,在家里整点土货,看看能不能卖出去。一个月不求多,能赚一两千,我们的菜钱有了就行了,别弄得你太辛苦了。供妹妹读大学也是笔大开支。”
冬来摇摇头:“还是别折腾了,你们养点鸡鸭鹅自己吃就行了。腊肉也是季节性的,虽然肉肠倒是可以四季做,但那些东西真要做,要成规模的,而且食品容易出事,不是想象中简单。我每个月还寄五千回来,你们买菜想吃什么就去买,有多就存着养老,妹妹现在也能做点家教赚点伙食费,她跟我要的钱不多。”
“不行……我们已经决定了,你还有很长的人生,要结婚生子,光这两样就是很大的开支。我们不能帮你,总不能拖累你。你这次被罚到厨房,也不是坏事,让我和你爸爸看清楚了我们以后,还是要努力,要靠自己”。
冬来笑了,他心头大石放下了。想来,为小师妹付出的这点点,收获却是如此之巨。他感觉很奇妙,有时候像走进了死胡同,却不料胡同里别有洞天,藏着无穷无尽待发现的珍宝。而这珍宝的品类,与自己是气味相投的。这一切,都源于自己遵从自己内心深处的声音,遵照自己的原则……
他说:“那好吧,你们如果觉得做腊肉肉肠有前景,我到时候也会发发朋友圈,或者拉个群,把在城里吃不到乡下腊肉肉肠的朋友拉进去。但是有一点,一定要确保品质,猪肉要新鲜的土猪,做的过程做好防护,不能有老鼠蟑螂爬过,用纱网把它们围起来,火候要恰到好处。腊好了,还要自己先尝过,的确是味道不错,才开始卖。必要的时候,还得先送体验装,这部分的支出,我来承担,就当是我投资。虽是我投资,你们出力,赚了钱,也归你们,存起来养老。先做一批,休息一下,市场反应好,就接受预定继续做,市场反应不好,就留着自己吃。我把买肉的钱给你们。”
冬来妈听了这么多,惊讶得不行。她原以为,将肉腌制好吊在阳台上就成了,没想到还有这么多要求。但是她只问:“还要纱网,这么麻烦?我看他们都挂在阳台或者天棚,都没有纱网。”
冬来说:“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纱网简单,我同学刘宁是做这个的,我让他专门做个纱网罩来,上面留一排钩子,腌制好的腊肉直接勾在钩子上,就成了。”
冬来妈什么也不懂,但她觉得冬来做事有条有理,说得也是头头是道,便笑着接纳他的建议:“好,就按照你说的来,我们一定要做健康、美味的腊肉腊肠。”
“嗯。还得取个名字,我叫人做点标签,印上名字电话和微信二维码,方便传播、引流。”
“哦,村口卖的柠檬鸡爪,也有贴标签,是不是那种?”
“是。”说话间,他们拔了二十几个萝卜,一篮子芥菜,一把蒜苗,一把菜心苗,堆放在脚边。
“名字就叫冬来腊味,怎么样?”冬来妈问。
冬来笑了,摇头:“最好不要,我不想出名。”
“就叫冬来腊味,挺好的,一来村里的人都知道你,认可你。二来要靠你往外卖的,大家认识你,容易相信。”经母亲分析,冬来也觉得说得挺对,他便答应了。
冬来回了趟家,收获巨大,一袋萝卜,一袋芥菜,一个新生的“冬来品牌”,还有一心房好心情。他忽然觉得,这辈子待在厨房也挺好的,没事儿就喝喝茶,有事儿就炒炒菜。他炒菜给小师妹吃,把小师妹养得白白胖胖的,不也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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