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肢痛

列车呼呼地驶过一个又一个地铁小站，万秋敏坐在迟见身边嘿嘿直笑，回想起来刚才的画面，竟然还有点小激动。

“傻子。”离职还这么高兴，迟见也学着万秋敏开始逗人了。

万秋敏假装了半秒钟的不高兴，歪着脑袋，皱着鼻子，反驳，“才不傻呢！”。

迟见微微一笑，没有继续反驳了。此时此刻，他心里舒服极了，这是他来艾莉丝以来，做得最开心的一件事了。

只是递上离职书，此时坐在空荡的地铁上，他觉得有点累了，缓缓闭上眼睛冥想。

疲惫与轻松交替在他的脸上浮现。

万秋敏看着他浓长又根根分明的睫毛，打心底替他高兴，也佩服他的勇气。

但很快，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师父，那我们走了，孔娜怎么办？”

孔娜维修完大腿假肢，虽然已经锻炼了两三天，但也不能完全确保一点问题没有了。或许还会再去艾莉丝找迟见。

迟见睁开眼睛，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翻出电话本给万秋敏看。

“啊！哈哈！”万秋敏不得不给迟见竖起一个大拇指，真不愧是最优秀的义肢师，什么事都事先想到了。

“师父，真是有先见之明。那后面，我们打算怎么办？”

“再说。”迟见心情平复下来，坐直身子，脑海里也开始思考下一步的打算了。

义肢师这一行，又苦又累，专业性强，跨行不太容易，也很可惜。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但看着万秋敏天真的表情，迟见有点内疚。

他即便是不喜欢艾莉丝的企业文化，也在里面干了四年了，多少还有一些老客户，况且也还有一些存款，能活。

但是万秋敏一个实习期都没有走完的小丫头，一旦从大企业里跳出来，就很难再找对口的工作岗位了。

“你不该冲动。”迟见低声道。

万秋敏正在发朋友圈，听见声，转头看他，笑了笑，宽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师父，不用自责，我是自愿的，也并不是一时冲动。”

虽然来办公室时间不长，但是万秋敏也看出来，办公室里的明争暗斗，没什么意思。

“知道。”迟见再次沉默了。

列车急速行驶，时不时地有小风灌进来，将万秋敏的头发卷起，很温柔。

迟见难得在乘坐地铁时有这样轻松愉快的心情，他惬意地看着眼前这个年轻漂亮，向阳花一样的徒弟儿。

从小到大，他都很孤独，朋友很少，此时此刻，却也感受到有人和自己统一战线的欣慰感。

“师父，我们坐到终点逛逛吧！地铁站附近有一家大型独立书店。”万秋敏发完朋友圈，搜地图时，突然发现的新大陆。

“不。”

“哎呀，难得清静，走嘛走嘛。”万秋敏装好手机，就挽着迟见的胳膊摇，边摇边撒娇。

以前迟见最怕被别人碰，现在万秋敏这么摇他，竟然不抵触了。

连迟见自己都觉得意外，他低头看了一眼她的手臂，没脾气了。

万秋敏却以为他不喜欢，缩回了手，“师父，以后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事，都可以跟我说。”

“你知道吗？我有特异功能，嗯，就像是垃圾处理器。你呀把不好的情绪倒给我，心里就干净了，也就不难受了。知道吗？不要自己闷在心里。”

万秋敏说得很轻松，这都是她内心情感的自然流露，只是单纯地想让迟见心里能好受一点。

可却不想，这些话，就像是在平静的湖面，投去了一颗小石子，推开了一圈一圈漾向远处的微波。

迟见心里酸酸的，看向万秋敏微笑的表情，格外心疼。

这丫头，凡事都想着别人，一直都在努力帮助别人，缓解别人的痛苦，可谁又能缓解她的痛苦呢？

谁又能懂她背后的痛苦呢？真是让人心疼的姑娘。

迟见摸摸她的头，用力挤出一个微笑，“没有。”

迟见没有不开心。

他皱眉，冷漠，也无非是心底的保护伞。

迟见虽然没有万秋敏那么敏感的“共情能力”，却也理解、支持、帮助了许多客户。

他认真、仔细地帮客户定制性价比高、适合他们的假肢、矫形器、康复器具，一直以为有这些就够了。

可现在，他真的好想研究一款，能够帮人减轻疼痛的仪器。

其实，大多数人都不清楚，截肢患者手术完，会有强烈的“幻肢痛”，就是大脑会一直以为原来的肢体还在，并且时不时地以疼痛来提醒主人。这种疼痛感可能会持续很久，几天、几个月、甚至是几年。

有的人，耐受力弱，“幻肢痛”发作后，就会问护士要止疼药吃，时间久了，就形成了依赖。

有些人，耐受力强，“幻肢痛”发作后，全凭毅力忍受，坚持不吃药。时间久了，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其实，等到客户完全康复后，这种“幻肢痛”会消失，已经演变成心里疼痛。吃药是无效的。

万秋敏的体征，就像是心理疾病。此时此刻，她明明微笑着，可迟见却觉得她心里某处在疼。

“师父，你怎么了？”万秋敏依旧十分开心的样子。

“没事。”迟见抬头看了一眼，距离终点站，还有五站，于是闭上眼睛休息。

迟见在想，如果有一天，穿戴假肢的人，能在很短的时间适应疼痛，生活品质应该会更高。

“叮！终点站到了，请乘客带好随身物品，按秩序下车。”

迟见起身帮万秋敏抱着纸箱，两人一前一后地下车了。

天色已经见黑了，细长的鹅黄色路灯，一盏一盏亮起来，像是给夜晚拉开了帷幕。

“哇！师父快看，路灯亮了！”万秋敏很少能碰见路灯刚刚开启的样子，忍不住掏出手机拍视频。

这种瞬间点亮夜空的感觉，就像是黑暗的人生，带来希望的光束，让人有欢快感。

“嗯。”迟见耐心等她拍完视频后，朝着独立书店走去。

平时这个时间段，迟见已经回到家，开始做饭了。今天倒是一点也不饿。

“师父，我们把东西寄存在门口，出来再拿！”万秋敏从迟见手里接过纸箱，一口气都放进了存包处的小柜里。

今天不是周末，书店的人不算太多，但也比办公室里的人多。

迟见有点紧张，要不是万秋敏拉着，恐怕已经退出去了。

这家独立书店，名叫“承望”，是一栋三层大楼，算得上洛城最大的独立书店了。

精致的黑色铁艺楼梯，盘旋而上，让人忍不住想要住在书屋里。

有人坐在楼梯间看书，有人趴在栏杆处看书，也有人背靠书柜席地而坐。

万秋敏都用手机一一拍下来，留着当发朋友圈素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