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长进的病人

“校长您还记得吧？”陈露继续说道：“刚进学校的时候，老师们周一唱红歌，我们这些新生在旁边围观，一边围观一边笑。其实我跟您说，我就是那个带头笑的，我当时觉得可傻了。都是些什么老掉牙的歌呀，后来我就这样听着听着，突然有一天，不知怎地，就不觉得可笑了，然后我就开始跟着唱……”

“我也再不觉得每周一老师们在操场上被您带着宣誓可笑了，校长，老师们的入党誓词我都听懂了，我觉得你们都做到了。高考前的最后一个周一，课间操的时候，我站在操场上，看着您带着老师们宣誓，这样的画面我看了三年了，然后我就突然想到，等我毕业了，以后就看不到这样的场景了，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就突然很遗憾。校长，我觉得我们女高的这些学生，实在是太幸运了，能有您，有这样一群老师给我们做引路人，我觉得太幸运了。”

“谢谢你。”张寒梅眼眶一热，她伸手摸了摸陈露的脸，语气真诚地说道：“谢谢！谢谢你的肯定。”

“有你们做榜样，我觉得我很骄傲。”陈露的眼睛亮晶晶地，专注地望着张寒梅的脸：“我真的很骄傲。校长，你等我回来好吗？我回来当警察，我会回报您，您带给我的，不仅仅是一条向通向大学的路，还有许多别的东西，我嘴笨，说不出来，但我心里都明白的。校长，我想要努力回报您，回报学校的老师们。”

“你已经走出去了，我不希望你总是惦记回来。”张寒梅朝陈露露出慈爱的微笑：“有能力的时候努力回报社会，要记住党和政府，还有社会上好心人对你的扶助，你要感恩的不是我。等你大学毕业的那一天，不要让回学校报恩，成为你选择就业地点的理由。到需要你的地方去，或者到你想去的地方也可以。你们这些孩子呀，努力为自己挣出了一条路，以后也该活得轻松些，不要背那么多的包袱。你们的家庭负担已经都很重了，不要再往自己肩上加码。”

“校长，”陈露朝张寒梅露出淘气的微笑：“我们是您的负担吗？”

“当然不是。”张寒梅立刻摇头：“你们都是我的孩子，是我的宝贝，怎么可能会是负担。”

“一样的。”陈露笑得开心：“您也是我们的宝贝呀，我不是往自己身上加码，背包袱，我想竭尽全力的回报您，这就是我真心想做的事呀。”

“那……”张寒梅歪着头想了想之后答道：“等你毕业，如果有能力，就来学校做做义工好吗？跟学妹们说说话，讲讲外面的世界，让她们也知道，山里的姑娘，从这里走出去，也会拥有宽广的未来。这就算是对我，对学校最好的回报啦！”

“好！”陈露用力点点头：“好！说好了！您要健健康康的等着我回来！”

“我会一直在这里，”张寒梅笑着答道：“我当然要一直健健康康的，我还得站在讲台上讲课呢！”

张寒梅希望自己能一直站在讲台上，她希望能将知识的种子种在山里姑娘的心里，生根发芽，开出一朵朵绚丽的花。她曾经说过，她希望自己到死的那天，都站在讲台上。

只可惜，这个愿望注定不能实现，陈露考上警官学校三年之后的一天，张寒梅在上课途中突然晕倒，医生在她的右臂上发现了巨大的骨瘤，从那之后，她的右臂再也抬不起来了，不能再写板书，意味着她不能继续再站在讲台上教课了。

人人都以为，张寒梅这一次一定会住院治疗休息，不能代课了，有什么必要急着回学校吗？但病痛依旧没能击倒张寒梅，她依然固执地准备立刻出院，回学校去。

张寒梅的主治大夫是个老熟人，李老师的学生周医生。这么多年，周医生早就从年轻小医生，变成了主任，是县医院的业务骨干。

然而周医生这个做大夫的已经长进了，但张寒梅这个不省心的病人一如既往，还是像十几年前一样不省心，一睁眼就闹着要出院，这让周医生焦躁得像个炮仗，一点就炸。

“你以为只有骨瘤这么简单吗？”周医生气得跳脚，伸长胳膊差点将厚厚一叠检查单怼到张寒梅脸上：“你自己看看！肺气肿、肺纤维化、骨瘤、脾血管瘤、神经末梢瘤，左肾囊肿，右肾错构瘤，全身性骨质疏松、风湿……我这还没念完呢！你自己数数，你身上还有一块好地方吗？但凡有个器官，都长满瘤子，要不就是病变，你还想上什么班。”

“所以才得抓紧时间嘛！”张寒梅挣扎着想要爬起来：“我呀，现在就是和时间赛跑，多活一天是一天，多活一天我就再多陪孩子一天。大夫，您就放心吧，我轻易死不了呢！我舍不得死。”

“你说的这些像话吗？”周医生气得脸都歪了：“什么叫轻易死不了，你厉害了！现在都能给自己下诊断。你进医院的时候，咱们县领导都被惊动了，县委书记大半夜往医院打电话，让我们好好照顾你，一定要把你给治好。但你得合作才行呀！你不合作，我怎么治？一转眼你又跑回学校了，身体能好吗？”

“十几年前你就是这么说的。”张寒梅不服气地答道：“你看这都十几年了，我这不还好好的嘛！”

“你那时候是老师，怕耽误课，我能理解！”周医生答道：“但你现在已经教不了课了！要我说几次你才能明白？！你右臂上有骨瘤和神经末梢瘤，根本没办法手术，你自己抬抬胳膊，能抬起来吗？你还能些板书吗？连板书都不能写，你教什么课！李老师上午来过了，那时候你没醒，你的病情我已经如实交代给她了，她说回去就和几个语文老师调课，大家准备把你的课分担了，你别惦记上课了！老老实实在医院呆着，哪都不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