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店像一阵风一样,开了关,关了开。有时候,只一晚上的功夫,一家店就会变了模样,先前还在买吃的,第二天就变身服装店,再过不久成了美甲连锁。
年轻人们无拘无束地生活着,只是每到毕业季,这里就会少些人,再过几个月到开学季,又增添新鲜血液。画画的总爱和做音乐的当邻居。许多人画画前讲究仪式感,画板和笔都要按照既定的角度摆好,多一分少一分都难受。等附近的音乐奏起,就可以开始画了。
这也带来新的问题,人们对音乐的审美不统一,又很难堵上耳朵装作没听见,便容易起冲突。搞艺术的人,怎么能打架呢,当然是要比谁的声音高,一直较劲,直到附近的人都被吵得受不了,前来叫停:
“喂,你那什么无调性音乐,鬼哭狼嚎的,干啥呢?”
“你又知道什么呢,这是数学摇滚,不懂吧?”
“别觉得那有多先锋,都是人家玩儿剩下的,趁早歇了吧!”
人们互相怼一会儿,累了,也就不纠缠了。
那时候,林庄还没有被大众关注到,只有几个独具特色的自媒体跑过来找灵感,写了些报道发出去。很多人对镜头有了天然的免疫,不论是单反还是手机,都不能引起他们的兴趣了。
很多人愿意接受采访和拍摄,而唯一的要求是不想拍短视频,要问为什么,那么原因一定是不喜欢流行的BGM。
“如果死后按照音乐风格划分去哪儿就好了。”田冈每次看到人们无休止地刷短视频,便会做如此感叹。
他在这里的日子,很少有具体的烦恼,人们夜不闭户,毕竟也没有什么可丢的。这里人过得自在,动物也活得自由。
田冈有时会喂一喂附近的流浪猫,其中一只黑白花的小猫总趴在树杈上,晃悠着两条后腿,他干脆给这只猫取名字叫作“腿儿腿儿”。
旁人听了,总笑话他:“怎么名字还得是四个字儿啊,非得加儿化音。”
田冈便会回答:“这你就不懂了吧,四平八稳,这猫就得叫腿儿腿儿。”
腿儿腿儿和这里其他的流浪猫一样,到了冬天就怕冷,有时候会躲藏到各种角落里取暖。田冈担心猫会钻进汽车里死于非命,便在瓦舍门口设置了猫窝,放上便宜猫粮,猫儿们便会在这里躲一躲风雨。
别人还在唱“学猫叫”的时候,他真能听见猫的叫声。
梓兰对此有些看不惯,一次路过时劝了几句:“老兄,你有没有打狂犬疫苗啊?再说了,你对猫这么好,它们可是要吃别的小动物的,这附近的鸟叫声都少了,生态要出问题的。”
田冈想了想,这话也有道理,便渐渐地对流浪猫不那么上心了。腿儿腿儿白天总在树上眯着,也许它什么都知道,也许它什么都不懂。
猫的寿命,长也不过十几年。野猫整天风吹日晒的,也许更会活得短些。田冈和梓兰都努力不去想这样的事情。
他很快找到了新乐趣——执行“世界上没有最酷只有更酷的说话方式”计划。
“今天的美术基础课作业都有什么?”
同学回答他:“还那样儿,这一章的习作和论文。”
“教学材料这一章节的字体作业和论述文章?”
“烦不烦啊……对了,最近可是要考英语四级了,老师让咱好好复习。还有,公共英语课上每个人都要演讲的。”
“是的,公开共同英国语言课程上要演说和讲话的。”
“你是不是智障啊我的妈……你准备了吗,兄弟们可不能一直替你顶着。”
“我准确备用了,打算介绍北京城市东部郊区独自立着画画的家伙。”
同班同学厌倦了这种对话,不再理他。他这门课果不其然挂了。
而后,田冈又把“更酷说话法”推而广之。
“梓兰,你明天如果来到林子的庄子,不要忘记携带我借给你的那本小型说说。”
“得得得,知道了。你这么说话也不嫌难受。”梓兰也不怎么配合他的表演。
后来他只好把逗趣的目标转到附近的中学生身上:
“你们今天要不要玩台式球类?”
“嗯?”
“我说,要不要品尝一品尝我亲自手上调整配比的饮用材料?”
“不喝不喝,都知道你弄得难喝着呢。”
“小同步学习生徒,你的物品理论作品业绩落在我这里了。”
“哎呀,真的吗,快还给我吧。”
“称呼我父亲。”
“去你的吧!你这样说话一点都不酷。”
“啊哈哈哈哈,酷与不酷,谁知道呢?”
田冈很快自己也厌倦了,这种娱乐方式太刻奇了,只是瞎玩儿扒拉。他很快就去找别的乐子了。
林庄的时间似乎独立于外界,大地的气息吸引人们从各处聚集到这里,思想相互碰撞,给人们带来创作的灵感。梓兰还没有忘记最初拿起吉他时的愿望,她想要重现小时候听过的歌。
要做一首歌并不难,难的是做好。现如今,只要有电脑在手,有合适的音源,很多东西都可以做出来了。她想,之前听到的歌曲大约可以算作民谣,放到现在也不是落伍的风格。
这里民谣的概念区别于传统意义上的民歌,更多是城镇青年自发创作的民间音乐,艺术上或许并不复杂,但贵在真诚、坦荡。今年来的民谣艺人大有崛起之势,占据音乐市场的一牙版图。
梓兰召集了队友,他们只当梓兰是在赶一时的风潮。她从未将林间偶遇画家的事讲给同龄人听,一来是记忆并不牢靠,二来,即便让旁人理解了,又如何?这个学琴的理由,是微不足道的。
像她这样的创作者还有很多,一方面期望获得市场的积极反馈,一方面又不愿迎合市场的需求。田冈的音乐造诣远在她之上,曾经调侃她对音乐只是叶公好龙,写的歌假清高,真无趣。
梓兰和队友们排练了很久,打算最初的登台就定在镇痛瓦舍,给田冈一个下马威。除了吉他、贝斯、鼓这样传统的三大件,她还在其中加入了民乐的元素。
她在林庄寻来一处排练室,外观是个不起眼的苏式建筑,内部则别有洞天,展示着店主的奇思妙想。店主热爱装置艺术,梓兰还没有学到这些内容,室内的许多物件一时之间看不出是有意摆放还是随地堆砌。
排练的时光是敏感的,也是紧张的。年轻人时常产生新的想法,要把这些想法汇集到一起不是件容易的事。梓兰名义上是乐队的主脑,但并不具备写出一整张专辑的创作能力,她的想法有时不能服众。
“各位,听我说,这次的演出是我的初心,就这么一次先听我的吧。”她一再诚恳表达,终于平息了争议。
事实上,人们喜好什么,和最终创作出什么样的作品,是两码事。法乎其上得其中,虽然听过很多音乐,但落到实处的,大多是简单的和弦。
她有种预感,也许这第一次的演出,就会是最后一次了。乐队成员之间的亲密无间只能保持一时,人们总要长大,总有一天必须忙于生计,将过去遗忘。抱着这样的想法,她更要抓住这次机会,办好演出。
演出的整个儿宣发工作,都被她自己包圆儿了,她在林庄张贴海报的时候,黑白猫腿儿腿儿总是跟着她,在她附近的树枝上跳跃、奔跑,看着人们忙忙碌碌的身影,不动声色。
腿儿腿儿似乎并不认为这些人之中有它的主人。它从来没有被驯化,漫步各处,像是巡视人们的工作。它既不乱吃东西,也不爱“喵喵”叫,只有熟悉它的人才能注意到它的存在。
最后的一场排练,定在校园里的排练室,那里有四面环绕的镜子,能够帮助乐手们纠正台风。
“梓兰啊,咱们这算不算出道即巅峰?哈哈哈哈。”
队友调笑地看着她。她今天为了找到彩排的感觉,画上了全套的妆容,在校园里招摇过市,惹人眼球。
“哎,已经大二了,就要升上大三了,然后,我也是个老学姐了。以后啊,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和诸位一起……”
“别想那么多,加油啊。”队友们放下嫌隙,努力进行最后一次排练。梓兰个子不高,队友们叮嘱她调动气氛的时候,要努力伸伸手,招呼后排的观众,她默默点头记下了。
排练结束前,梓兰道:“大伙儿要不合个影?”
几人点点头,对着镜子简单地拍了拍,记录下看似平凡,但无比珍贵的瞬间。梓兰原本没有备份照片的习惯,却莫名感到这合影很难得,后来又存在别处。
到了正式演出的那一天,天公不作美,下起雨来。北京的雨水整体来说并不多,可是夏季的大暴雨令人头大。梓兰小时候曾有一次放学回家被浇在路上,积水一直淹到了膝盖位置。这一次,虽然没有那么凄惨,但也是雨下个没完。
滂沱大雨落在地上,地面荡起烟雾般的水汽。这雨延绵了几个小时,原本说好要来看演出的朋友们大多都来不了了。
这一次演出除了梓兰的乐队,还有一个单人团定好了要出现。只是此人迟迟未到,田冈觉得被放了鸽子。
“梓兰,怎么办,要改期吗?”田冈问道。
“不了,既然已经准备了,就这样演一次也好。每一次演出,都是独一无二的。这雨声,就当做是独特的采样吧。”
瓦舍里面的人其实不少,多是来避雨的。这半地下空间没有进水,已经很幸运了。田冈把制作饮料的设备搬进屋里,这次终于不是迷惑饮料了,而是甜润的柚子茶。腿儿腿儿也趁乱溜进室内,甩一甩身上的雨水。它昂起头看看人们,跳到高处,像往常一样垂下后腿,安静地趴着。
人们聚在一起,室内并不冷,门关上,也就隔绝了雨天的寒气。
调试乐器完成后,灯亮起来了。这空间的层高很高,灯光照在人们脸上时,已经柔和,所有人都仿佛自带柔光滤镜,陌生人也容易变得亲近。
有时候,人们说着夸张的笑话,自己也敢相信了。何为真实,何为虚假,界限似乎并不分明。
这里的灯光师白天是个朝九晚五工作的白领,来到此地只为了转换心情,田冈开不出多少工资给他。灯光师很卖力气,这里亮起来就显得空间更大。
音乐响起来了。梓兰担任主音吉他手和主唱,站在舞台中央,此时的世界,是她自己的。
她唱青春年少无所畏惧,朝夕之间世事变幻。人们没有仔细听,因为她的声音越来越小了。大二到大三这一年是她自诩人生巅峰的时段,之后她要绷起脸来面对社会了。
林庄能存在多久,是不是也要像西郊的画家村一样,梦一般消失?
她演出时想得太多,太杂,最终忘了谱子。没有人责备她,人们都在欢呼、鼓掌,只有她感到自责,走下舞台,一句话也不说。
然后门开了。
然后单人团上场演出。
单人团这个说法有些矫情,讲究文艺的范式,只一个人,也要说自己是个队。
梓兰揉揉眼睛,那人她见过,是曾为她画过速写的人。
他坐在舞台边缘,自弹自唱,声音含混不清,离近了才能听到:
“这里的夜晚无时不刻的光明,偶尔会让云端那轮月黯然失色,眼中只有银色星辰的遥不可及。这里的夏日从未有过蝉鸣,偶尔飞掠的翠鸟划破了水面,眼中的日光是金色是白色……”
他一开口,人群就静下来了,人们从音乐中听到意料之外的平静。一曲毕,那人似乎要迎着风雨离开,梓兰把他拦下了。
人群已经喧闹起来,梓兰听他说了些什么,大意是,不必把什么人当作缪斯,创作之中,缪斯是最不必要的。随后,那人便再次飘然离去。
梓兰后来反复思考了缪斯之于她的意义。
人若要拥有长久的创作动力,必须有实在的信念感,任何将希望寄托于具体人或物的行为,最后都将走向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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