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任,主任!”金广森敲开办公室门,探进半个身子。
“啊?小金啊,什么事儿啊?”
“主任您看,您尝尝我这茶叶呗!”
“哎呀不用,我有,我自己有!”沈主编连忙摆手,往后退了半步。
“别介,放您这儿,您有空尝尝!”金森说完,放下茶叶,就转身出了办公室,顺手带上门。他回到座位上,偷偷瞄着沈主编办公室的小玻璃。
沈主编迟疑了一会儿,自己的茶叶罐里,是在没有能喝的茶叶了,罐子里的白毛长了一大片。他皱着眉头想了想,沏上了金广森给他的茶。
“成功了,嘿嘿!”
金广森美滋滋地,小声吹起了口哨,引得同事瞥了他一眼。
过年期间金广森和家人提起这事,解释说,其实他也没有对领导有什么所求,只是他知道爱喝茶的人突然断了茶叶会难受。一家人听了都乐了。
“你啊,把我骗到手,也是这套。”张小玲笑着摇摇头。
到了新单位,金广森经历了几次业务水平培训,深切体会到自己的不足。通讯等体裁的稿件,有一贯的格式要求,按说只要循规蹈矩完成便可。但如果对自己要求高一些,想要完成深度报道,就要更加讲求方法。
红楼梦中有香菱学诗,而电台里有广森学文。
虽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但是相对的水平高下,是很容易看出来的。金广森同期还进了几个新人,于是电台内部每周都会举办主题联文活动,名为“乱语联文”。沈主编和几位资深的老编辑每周出题,并担任评委,给新人的作品打分。每一期的作品,选手们也可以互相评判,有点文学社团的意思,大家玩得不亦乐乎。
有了评分机制,也就自然而然有了竞争。沈主编家中藏书众多,其中不乏难得一见的古籍善本。
他为人慷慨,联文活动之初,就向参加活动的选手承诺,最后的胜出者,能够得到一本他珍藏的古籍。至于优胜的作品,则会被推荐到国内顶尖的文学杂志上刊登。
“不过可有一点啊,我事先说好,”沈主编在办公室里环顾一周说道,“大家可不许上班的时候写,要是让我知道谁耽误了工作,可不要怪我取消他的资格啊!”
“领导说得是。”金广森小声答应着,而实际上,他虽然没有在办公室里动笔,却在脑海中不断构思着作品的大纲结构。
这一期的联文主题是“踏莎行”,限定词则有“桃林、花雨、飞絮、流云、涟漪”。选手们要写春天,却不能是实质的春天,而是概念中的“新开始”;要参考主题自拟题目,选用一到两个限定词,构筑自己的作品。
金广森的限定词选了“涟漪”,而题目定为“北国之春”。
晚饭后,他提起笔,苦思冥想,笔尖在纸上留下几个墨点,却没有成文。
平日里,他对于做汇报之类的工作得心应手。只要确定好标题、导语,再捋清楚逻辑,报告便可一气呵成。有时候,一编和二编会提下修改意见,但不触及文章的筋骨,只是调整部分措辞。
而这联文,破题不难,跑题倒也不至于,想要写出彩可就太难了。
有句话说得好,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其实写文章也是类似的道理。灵感来了,如开闸放水,灵感走了,就成了枯井里打不出水,瞪眼干着急。
金广森虽然写过不少东西,但十分清楚自己是野路子。比起念过文学院,熟知文艺理论的同侪们,他只是文学世界的小学生,多亏领导赏识,才有了工作和学习的机会。文人墨客,从古至今都不免有几分清高,而他从小做着农活长大,见的山和水比文章多,不太懂那一套东西。
苦思冥想之下,他向同事们请教怎样提高文学水平。
“你啊,先把经典文学都读一读,再写吧!”老编辑说完,推推眼镜,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这话不假,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所有的输出,都在暴露输入。没有在经典之作中沉浸,怎么可能畅游文海呢?
于是,在借阅了几本大部头的拉美文学后,他的文章开头成了这样:
“森每次登上山顶看见峡谷里冰封的河水,就会想起学校后面那条弯曲的河沟。河沟中央浮出的石块长满绿色的苔藓,在湍急的水流冲刷下,犹如熟睡的绿毛龟……”
可想而知,老编辑看了,嘴里含的一口烟都忘了吐,呛得咳嗽起来。
“咳咳咳……我说金同志啊,你这……百年孤独是不是就读了个第一页?这不行啊。你自己念一念,这逻辑都不通。”他把重音放在“不”字上,转过头喝一口茶水,把稿纸递回金广森手里,“你要是这么着,就别写了,稿纸都浪费了。”
金广森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真不好意思,我总以为,魔幻现实主义,就要有些超出生活经验的意向。唉,这绿毛龟,的确是扯远了。”
绿毛龟这样的动物,是他在一本科普杂志上看到的,觉得新奇,也不管东北有没有这动物,就写进文章里了,想来,还是太轻率了。
他是本意,是想用独特的开头引出后文,却没有把握好节奏和基调,一味模仿,没有融入生活经验。
从前,都是他对别人的习作指点江山,如今轮到他当学生,感到懊恼和困惑。他对于小说这种文学体裁,总有困惑,创作中时常被现实生活的细节困住。而后,几次碰壁,他索性以诗歌和散文参加联文比赛。
老编辑很有耐心,后续又帮他看了不少作品,提出许多建设性意见。他的另一半开头虽然酸腐,但好歹没有使用奇怪的意象:
枝头上曾经随风嬉戏的身影,如今已成为风中放肆的舞者。绯色长袍,金色纱衣,尘埃轻扬,风无尽……
后来,在深秋的怀抱中睡去,终化为腐朽的沙尘。来年,是否还记得这红黄相间的华章?
“广森啊,你这个写得直白,但是呢,又不够白,还得再改改啊。”
金广森听完点点头,很快又出了新版本:
不论是针叶还是阔叶,不论是苍老或是新生的皮肤,它们是同一种战士,名字统称树。树木与花为邻,与草为伍,撑一把遮风纳凉的伞,不用声音,而用绿色,向人类发出告诫:活着辉煌,举着一片阳光,死亦辉煌,亿万年后的石油照亮人们的生活……
金广森读了读老编辑修改后的开头,确实比自己闭门造车强得多了。
他把目光聚焦在自己熟悉的领域,从秋写到冬,再从冬写到春。
过去,林区的居民以伐木为生,而后认识到可持续发展的重要性,开始重视生态建设。由此,改革的春风消融了人们心中的冰雪。
后来的联文中,他先是拿到“中”,后来渐渐有“良”出现,最终在年底前获得“优”,算是从这联文培训班中“毕业”了。至于沈主编的古籍善本,后来谁也没有腆着脸去要。人们从中获得成长,比任何奖励都重要。
上学时,金广森听到“著作等身”这个词,总觉得自己也可以做到。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文章是一笔一笔写出来的,每天不停笔,等身又有何难?那时候,萧老师面对少年人口出狂言,并未打压,更多地是鼓励他。
现在,他越是写得多,越是钦佩那些真正的文学大家。作家若要以文服人,首先就要是个学者,同时德才兼备,才是对社会真正有价值的人才。
金广森在生活中,逐渐对居住的城市增进了了解。
大庆被称为百湖之城,城里有些湖泊,湖边就势建了公园,人们都爱在那附近休闲娱乐。由于城市不大,人们大多每天中午回家吃饭,饭后就在湖边遛弯,再返回工作岗位。
金广森到了大庆后,钓鱼的手艺无处发挥,逐渐生疏了,但是他烤鱼的技能有了长进,在单位是出了名的烤鱼达人。
东北的烧烤文化,是一点一滴发展起来的。最初,人们会在街边买现成的烤苞米。
东北本地就产玉米,大多是白色颗粒的糯玉米,淀粉含量高而水分低。金广森知道,要想玉米烤得好,一定要保留几片玉米叶子。隔着叶子烤出来的玉米水分适中,不至于咯到牙。至于烤鱼,就没有这么简单了,里面有更多技巧。
东北菜讲究“咸鱼淡肉”,顾名思义,做鱼肉通常要多加盐,做肉就不必了。东北精致的小菜不多,菜品有点鲁菜的意思,除了锅包肉有点名气,其他的菜品大多不知名。
张小玲吃惯了学校的食堂,不擅长做菜,春海曾形容她做的菜有三个特点——黢黑、齁咸、稀弄!春海可不敢当她的面这样说,一定要挨打的。
金广森烤鱼的手艺是逐渐练习出来的。干木头用来生火,火将要燃尽的时候就成了木炭。木炭烤鱼,最能烘托鱼肉的鲜甜。
有时候,为了保证肉质鲜美,他去掉内脏就开烤,鱼肉熟得差不多了,再把鳞片去掉,同时避免了鱼肉烤焦。
单位的工会举办活动,规模都不大,人们从家里带来自家手艺,金广森则是每次都现场烤鱼,不亦乐乎。
大庆市郊,常常能采集到野生的黄花菜。新鲜的黄花菜不能吃,必须干制,才能去除掉其中的毒性。
每年端午节前后的工会活动中,就会有同事带来自家制作的黄花菜炒鸡蛋。同事见金广森不是本地人,常常愿意给他多讲一些大庆本地的故事。
“60年代的时候,正在打石油大会战。那时候条件差,任务也重,没什么好吃的,就指着这黄花菜呢。工人们住在干打垒里面,支个锅,煮土豆和黄花菜,有时候在加点儿自己发的豆芽,就算不错了。
“有时候,油井旁边就长着黄花,甚至围着磕头机长一圈儿!这种时候,直接采下来就行了。比起别的野菜,黄花菜算是人间美味啦。”
金广森听了不住点头,现在的幸福生活是来之不易的,从这个角度说,吃黄花菜,也是一种忆苦思甜。
除了鱼类,大庆还有一样特产,那就是奶粉。金广森工作中难免跑来跑去,吃饭不规律,导致胃不太好。因此,他生怕女儿在外吃不好饭,步了自己的后尘。春雪上学那些年,国内最好的大米就是东北大米,别处的米是比不上的。
然而,若是邮一袋子大米给女儿,未免太夸张了,退而求其次寄一些奶粉,还是比较实用的。
此外,大庆市开发出一种旅游纪念品——一滴油。这种装饰品是把原油放在透明的玻璃容器里密封好,下面打上彩色的灯光,既能做镇纸,也可以当做小夜灯。金广森买了一个,也给女儿寄过去。
春雪在北京读书,倒是不愁吃不饱饭,她真正为难的是学业本身。中学时代太过出色的孩子,到了大学里更广阔的世界,难免有落差。
同班同学本事都不小,有一个念的是少年班,十五六岁就和他们一样上大学了,成绩还倍儿好。
中学和大学的课业压力有着巨大的鸿沟。许多时候,中学生是在和同一年的学生比较,而大学生的课业牵扯到科研的进展。国家不断发展,许多科研内容日新月异,学生们要掌握的东西越来越多。
春雪中学时擅长数学,但是遇到高等数学后,她不再盲目自信了。
“唉!再得一百分可就难了!”每当拿到考试分数,她就又难过几分。大学里面,没有全班、全年级的分数排名,但是成绩和奖学金等评比挂钩。她从前一直是学校里的三好学生,到了大学却泯然众人。
中学时,她走在校园里,不同年级的学生见了她,也乐意挥挥手打个招呼。北京的能人太多,她很不起眼,像一滴水落入海中。
有时候,同学们能考八九十分的科目,她只能勉强及格,一下子拉开了差距。她中学时的基础打得不牢固,许多物理、化学实验,都没有亲手操作过,只是从课本上看到过流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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