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雪又劈头盖脸地骂起来,谢可道也劝不住她,反而被连带着骂了几句。最后,父女两人被迫划为同一个阵营,争吵很久后才平息。
谢可道带梓兰回房间,问她道:“宝贝儿,你要是想画画,爸爸给你买纸,以后别往书上画了。”
梓兰点点头,她有着不符合年龄的沉默,父母二人对此无可奈何。
不久后,到了暑假,孩子们又是不可避免要被送到课外班中度日了。教室里挤满了人,通风不佳,令人头晕脑胀。
“同学们,看黑板啊,第三题的第二小问了。我们先来读一下题目,提取一下已知条件,带着问题看这里面给出的数据啊……”
梓兰走近窗户,本来只想开窗通风,却被老师叫住了,说她不集中注意力。她一时气不过,这一次没有扔东西,而是直接整个人翻窗跳了出去,吓坏辅导班的老师。
“这孩子,怎么这么皮?知不知道,你这样子折腾,全班都没法好好上课了?”
春雪气得直跺脚,却也无可奈何。梓兰低着头,谁去质问,她也不说话。
春雪的放假时间和梓兰不同,谢可道也无暇照顾她。她的爷爷奶奶身体状况不好,没法看孩子,春雪索性将她送去了伊春。
“老头子啊,咱外孙女要回来过假期,快赶紧把家里备置上啊!”张小玲的腰有些弯了,鼻梁上也时常架着老花镜。她听说外孙女要来,别提多激动了。
“嗨,急什么,多个孩子不就是多双筷子的事儿吗。”
“哪儿能啊,现在这孩子都是宝贝疙瘩,咱要是不给照顾好了,那还了得。”
“咱这小地方,也没啥给孩子玩儿的,梓兰她能乐意来吗?”
“哎呀,孩子懂什么,春雪说她不爱学数学,让咱俩劝劝呢。”
“劝?那学习的事儿,是能劝出来的吗?哪个状元也不是被别人劝着考好的。”
“是,道理是这样,咱们都当过老师,其实心里跟明镜似的。春雪和可道,那不也是老师吗。他俩都教不好自己孩子,咱们老头儿老太太的,能有啥本事?可是既然春雪都那么说了,咱们也得尽心尽力啊。”
“好学生,那都是学出来的,不是教出来的。唉,现在这学习条件,多好啊……”
“是啊,我还记得,咱们刚参加工作的时候,教书苦,学生上课也苦。尤其到了冬天,我在讲台上都要哆嗦了,又不想被学生看出来。当时学习的障碍太多了,天冷,教室又有裂缝,学生年纪有大有小,特不好管。”
金广森听了,陷入回忆,又自嘲地笑了,摇摇头道:“原本想着不管隔辈人的事了,现在还得管。”
张小玲听完笑骂了几句,跨上背包出门买菜。他们平时吃饭很简单,为了给孩子补充营养,这次要多买一些了。
金广森走上阳台,逗一逗鹌鹑,浇浇花,看看远处的山林,享片刻平静。梓兰性格怎么样,会不会吵闹?他很久不见外孙女,印象中还是那孩子不会说话时的样子。
梓兰很快到了,春雪把她放下便匆匆返回。
“妈妈再见。”
“嗯,再见,你可乖一点儿,尤其不许高空抛物,更不许开窗户往下跳。要是让我知道你又瞎折腾,看我收拾你。”春雪急急忙忙往回赶,火车出发的时间不等人。
梓兰不爱叫人,不与人亲近,张小玲逗她,她也反应迟缓,令人不爽。金广森见她巴望着书架,便取了些书和杂志给她看。梓兰对着书本,安安静静地坐了很久。
“梓兰,作业做得怎么样?来,吃香瓜吧。”
张小玲上年纪以后,脾气渐渐变得温和。她从梓兰身上依稀看到女儿的影子。
有种说法,老人们爱的并不一定是隔辈的孩子,而是因为爱自己的孩子,才将这份感情转移在孙辈身上。张小玲对此深以为然。有时,恍惚间她会觉得春雪还小,自己还年轻,一家人还在山沟里住着,日出了就上学校去,日落了就回家围在一起吃饭。
时光啊,为何不等一等人?谁能真正甘于老去,谁人不渴求青春?
梓兰没有体会这些事,现在的她想不到那么多。吃完饭,她帮着大人一起收拾碗筷和桌椅,之后便从两位老人的旧书之中翻出感兴趣的看看,看不懂的大部头著作和俄语书就推到一边去了。
“梓兰,陪姥爷钓鱼去吧。你在北京,没钓过鱼吧?”金广森一边收拾渔具一边问孩子。
梓兰歪着头思考一番,回答道:“钓过小金鱼,妈妈不让养,都放回池子里了。”
“那这回姥爷带你钓大鱼,好不好哇?”
“是能吃的那种鱼吗?”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
金广森点点头道:“对啊,当然啦,是能吃的鲢鱼。河里面的鲢鱼啊,都是野生的,可好看了。你姥姥啊,最会炖鱼了。咱走吧。”
梓兰兴高采烈地赶上去,这天难得显出活泼的样子。张小玲叮嘱他们不要去太久了,要找有树荫的地方。
“知道,我都钓了一辈子的鱼了,这有啥不知道的。”
金广森领着梓兰向郊外的河沟出发。
路上,金广森道:“梓兰,你看这路上的人,和北京有什么不一样?”
“嗯……都走得慢。”
“哈哈,不错,这里节奏比较慢。还有,你看年轻人是不是不多?很多年轻人,都外出打工去了。你以后长大了,也要往高处走,明白吗?”
“不明白。”
“没关系,不明白啊,就慢慢明白。你爸爸妈妈都很爱你,才让你上课外班的。”
梓兰听到“课外班”三个字,松开了姥爷的手。
“怎么,那么不喜欢课外班?”
“也不是说,那种特别不喜欢。我只是……只是听不懂数学课啊。我不是故意的。”
“哦,那你有没有很喜欢的课?”
“我喜欢美术,我想画画。爸爸说,我想画就画吧,可是妈妈不喜欢看我画画。”
“美术也挺好的,也能锻炼头脑。你要是喜欢,一会儿啊,姥爷钓鱼,你可以画画。”说着,金广森带她到路边的文具店买了简单的纸笔和画板,梓兰很珍惜地把东西抱在胸前。
“梓兰,你可以把它们背在肩膀上,那样省力。”
梓兰犹豫片刻,便照做了。小孩子总嫌老人走得慢,她一会儿跑几步,再停下等着姥爷追上她。
“姥爷,姥爷,你怎么追不上我?你看,我多快啊。”
“等等姥爷啊,孩子。”
几十分钟后,两人到了适合钓鱼的地方。
“姥爷,这水好混啊。”说着,她撅起嘴来。
“这就对了。水至清则无鱼,这话你学过没有?”
梓兰摇摇头:“没学过。”
“没关系,你可以慢慢体会。姥爷以前当语文老师,也有学生不爱学习,调皮捣蛋。他们后来也过的挺好的,找到了喜欢做的事情。人要成才,重要的是要争口气,不在于一时的分数。”
梓兰有些怕水,没有靠近水边,找了一处平整的石头坐下,在画板上夹好了纸,开始写生。
没有素描基础的孩子,在画画时不会留意结构问题,常常是见到什么便先画什么,至于遮挡关系、相对位置,一概不顾。到了后期,她便觉得无从下笔,有些气馁。
金广森专心钓鱼,偶尔回头看看,只见梓兰很安静,坐得住,暗自觉得这孩子和他很像,心中有淡淡的欢喜。
梓兰画着画着,听到远处林子里传来音乐声。那是她没有听过的曲调,顺着林间的风娓娓飘来。
“姥爷。”
她伸头叫了一声,金广森没有应答,似乎是等待鱼儿咬钩,等得太久,已经困倦。
梓兰放下纸笔,轻手轻脚地向林子深处走去。
林子里的树参差错落,小路上有人的足迹,也有动物的脚印。琴声近了,她看到一个半长头发的人在弹吉他。
“阿姨。”她叫了一声,那人转过头看看她。
“哎,并不是长头发的人都是阿姨啊。”那人是男的,看着她笑了笑,继续旁若无人地弹琴,脚边堆放着画板和铅笔。当时年轻人之中正流行这样半长的发型,想必这人是在赶时髦。
“你为什么画黑白的画呀?”
那人听了有些意外:“这是素描,都是黑白的……你没学过素描吧?”
梓兰摇摇头,有些窘迫。那人换上一张新的画纸,“嗖嗖嗖”画了一张速写,递给梓兰:
“喏,这个给你。你多大啊,不是本地人吧,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速写是梓兰站在林间的样子,画得潦草,只有轮廓,梓兰却十分珍视。
“我姥爷在钓鱼,好无聊。”
“那快回去吧,说不定他在找你呢。”
“哦。”梓兰这样答应着,却没有动一步。
“回吧,小姑娘,有缘的话,我们会再见。”那人一笑,背起琴和画板,向林子深处走去。
梓兰踌躇片刻,只听姥爷在呼唤她,便转身跑回去。
“上哪儿了?”
金广森发觉她不在,有些焦虑,语气中带着责备。
梓兰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又把画递给他看,他心情有些复杂。
“对不起,都怪姥爷不好,睡着了,差点儿把你弄丢了。姥爷曾经听说过,这林子附近啊,有些不务正业的人,租了农民的房子,整天无所事事待着,自称是搞艺术的,其实也没搞出什么名堂。你要是以后学画画啊,可不要跟他们似的,要上好学校,跟靠谱的人在一块儿,知道不?”
梓兰想反驳几句,又觉得不好开口,抿了抿嘴,最终什么也没说。金广森把那副画收起来,带上为数不多的战利品,领着梓兰回家。一路上,他说什么也不肯撒手了。
这天的晚饭,便是铁锅炖鱼。
梓兰扒着灶台问道:“姥姥,为什么叫铁锅炖鱼啊?”
“因为就是铁锅炖的嘛,要不还能是啥锅呢?”
“可是别的菜也是铁锅做的呀,怎么就没有这样的菜名?”她指了指案板上别的菜品。
“这……哎哟,你要考我构词法吗?这孩子,以后可以去念语言学咯。”
梓兰刚刚想说以后要学画画,姥爷用眼神示意她不要提今天的事情,她心领神会,便什么也没有说。
晚饭后,一家人坐在楼下乘凉,金广森对她说起从前的往事。老人的故事不似传说和演义那般精彩,但梓兰听得聚精会神。
故事里的人总是年轻的,鲜活的。梓兰想到他们如今的面目,渐渐懂得何为衰老,何为求不得,何为岁月无情。
张小玲扇着扇子,说起她教学中发生的趣事。有些故事,就连金广森也是第一次听说。
“梓兰,你以后上了中学啊,可要乖一点,中学老师最不好做了。十几岁半大孩子,太难管,打不得骂不得,讲道理又不听,老师都愁死了。你姥爷倒是落得清静,早早地就去当记者了。你以后想不想当记者?”
“我……我不知道,我语文也不太好。”
“那这样吧,姥姥教你对对子,怎么样?”
“什么是对对子啊?”
“姥姥给你举例子,你听听看:狗子对老猫,樱桃对芭蕉……”
“芭蕉?是芭蕉扇吗?”
“哈哈,不是……”张小玲只为逗孩子开心,继续胡说了几句,金广森也听得笑起来。
“姥姥,为什么家里没有养狗?”
“养狗都是为了看家护院的,原来家里有过狗子,后来……老了。你姥爷图清净,不喜欢狗叫,现在就不养了。”
“哦。”梓兰还不明白,“老了”在这句话里的意思就是不在了。上年纪的人说话,总会比较忌讳类似的说法。
几天后,白大叔家的冬冬过来玩。两个孩子年纪相仿,金广森便让他们在楼下院子里玩耍。
“我们去捉蜻蜓吧!”冬冬的作业不多,想要先玩儿为快,打算对新朋友展示一下徒手捉蜻蜓的绝招。
“为什么要捉?”
“因为……哎呀,不管那么多。”冬冬拉着她跑下楼梯。
孩子们对于自然的好奇,很多时候没有具体的缘由。至于善恶的标准,也尚在形成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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