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解

这番责问，听起来挺有道理的，实话实说，若不是顾及到周远那不堪重击的病体，秦山一定会站在傅闻青这边，和她一起为洛洛据理力争。

然而周远能经得起和傅闻青这样激烈的争论吗？秦山知道自己最该做的就是呆在一旁不说话，以防激化她们之间的矛盾。

周远也是个不好惹的，女儿既然将话说开了，她就一定要摆出道理让她明白，“假如洛洛认准要走的路是错误的呢？明知她学芭蕾舞不合适，还要宠着她惯着她，由得她任性，将大好时光浪费在芭蕾舞课堂上，看着别的小朋友一天天进步，可她自己什么也得不到，这就是你所主张的，鼓励一个人追求理想的方式？”

“我……”一口气顶在胸口，傅闻青没法向周远屈服，可妈妈这些话说的不对吗？当一个人执着于某件事时，对她的支持到底时宠溺还是鼓励，一时间还真不太好判断。

秦山置身事外，比傅闻青冷静多了，听了周远那一连串反问，开始悟出一点东意思了。似乎周远拒绝洛洛再进入芭蕾舞课堂，这事傅闻青对妈妈有误解，其实周远并没有打击那小女孩的意思，而是在用另一种方式帮她？

周远深吸了一口气，她那样做既是在为女儿的盲目叹气，也是在为自己积蓄力量，“闻青啊，妈说你还年轻，指的不只是你的年龄，还是说你没做过母亲，理解不了作为家长，期望儿女成才的心意。”

“什……什么心意？”傅闻青的火气下去，她如此聪颖，怎么会听不出母亲话里另有深意？或许拒绝洛洛学芭蕾舞，是有什么她不知道的原因呢？

周远说：“如果我告诉你，终止洛洛在芭蕾舞方面的学习，不是我的主意，而是她妈妈曹琼英来求我，要我帮她的忙，你相信吗？”

“啊？这事是洛洛妈妈要求您做的？”这下傅闻青是彻底吃惊了，就连秦山也感到一阵茫然，弄不清到底该不该为此事生气。

周远自己按一下轮椅的电动转向键，朝向了透着夜色的窗户。

“是啊，其实在你们来亮星星之前，曹琼英就来找过我好几次。她的洛洛，三岁开始学习跳芭蕾，刚一接触这项舞蹈，就表现出了一定的天分，培训学校的老师都挺喜欢她的，还带她和其他小朋友一起出去表演过呢。可惜呀，才学习一年，洛洛的舞步就终止了，还是个孩子，就不得不终身与轮椅相伴。出乎曹琼英和她先生的意料，洛洛一点也没有放弃芭蕾舞的想法，兴趣还越来越浓，坐在轮椅上，哪怕只是当舞台上的一块石头也乐意。”

“她……当一块石头也乐意？”傅闻青轻声问，这次她问的不是周远，而是她自己。

与母亲争执时，她险些冲动地就说出了一句话：“只要洛洛不放弃芭蕾舞，哪怕她只是扮演舞台上的一块石头，我们也必须顺从她的心愿。”

可假如这话是洛洛自己说出来的，为何意思听着就不对劲了呢？

周远的眼角沁出了泪水：“但凡见过那小丫头的人都能想到，她这辈子，是和芭蕾舞无缘了，继续纠缠，也只是在浪费时间而已。可就算是残疾人，只要有头脑，有自己的意识，也是可以学到一技之长的。曹琼英告诉我，除去跳芭蕾，洛洛也很会画画。她三岁时就能画出一幅完整的卡通图画，画功相当不错呢。”

点到即止，周远绝对相信女儿的领悟力。如果到这一步她还要坚持让洛洛进芭蕾舞课堂，自己也无话可说了。

知女莫若母，母女之间的矛盾持续时间不长，傅闻青就已经被周远说服了。

她想明白了，世上许多事情，都是带有前提条件的，支持一个人追逐理想也是其中之一。

洛洛有着成为芭蕾舞演员的理想不是错误，可明知那理想再也不可能实现，却还要一味追求，那么追求就成了盲目的奢求，她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一个孩子在错误的人生道路上走下去呢？

作为洛洛的妈妈，曹琼英早就意识到任由孩子胡闹下去不行，可出于对女儿的爱，她和她先生实在不忍心拒绝，只能一次又一次陪女儿来上课，作用只有一个——让女儿高兴，让她保留活下去的信心。

周远告诉傅闻青，自从洛洛开始懂事了，曹琼英和赵北风就在不停寻找机会，让洛洛从跳芭蕾舞的美梦中醒来，去做一些对她的人生而言，更有意义、也更有前途的事情，然而他们怎么样也找不到突破口，每天望着任性的女儿，他们张不开嘴，是一筹莫展。

和曹琼英谈过之后，周远毫不犹豫地就同意了做那个“恶人”。曾经她也为洛洛执着追梦的精神所感动，曾经也下定决心要帮洛洛见到世界上最为辉煌的大舞台，可曹琼英的哭诉让她醒悟，她意识到之前的认识，并不正确。

傅闻青对母亲哪还有火气？话全说通之后，她的内心只剩了歉疚。妈妈是怎样一个人，到现在她还不清楚吗？可又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误会？她为什么事先不能体会妈妈对洛洛的良苦用心，而支持妈妈？

“妈，对不起，是我错了，你怪我吧。”傅闻青诚恳地向母亲道歉。她也走到窗边，蹲下去轻轻将头放在周远的腿上，又拉起那只枯瘦的手，让母亲抚摸着自己柔顺的黑发。

“傻孩子，妈妈怎么会怪你呢？你这样的善良，总是懂得为他人着想，妈高兴还来不及呢。”周远用微弱的声音说着，话到末尾，渐渐地就听不见了。

“妈？妈妈，您醒醒，妈您不要睡，我们话还没说完呢，您和我说说话呀！”

犹如电火闪过，傅闻青脑子里“轰”地一炸，感觉到母亲的手从头上滑下去后就再也抬不起来，她立即蹦起来，扑到轮椅上摇晃周远。

秦山也吓坏了，循着声音往窗边赶，急切地呼唤：“周老师，您还好吗？”

傅闻青哭得说不出话，房间里动静太大，很快陶丽红等人就赶过来，见情况不对，立即叫来救护车将周远送去了宁市第一人民医院。

那一夜，亮星星艺术学校里无人能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