抉择时刻

秦山向黄强表达谢意：“工厂和农商银行合作多年，彼此互惠，要不是有像黄主任您这样的人鼎力支持，的确很难发展到如今的规模。工艺品厂从建厂到现在，已经超过了二十年，正处于转型的瓶颈期，这时是最需要老朋友在背后托着的。爸爸能在关键时期从农商再贷出两千万，我和我大哥对你们可真是感激不尽。”

“嗯嗯~这个嘛~”小瞎子竟然也懂得在话里藏机锋？可真是看不出来！黄强脸上的笑，顿时就变得像用铁丝硬绞出来般极不自然，秦山是不知道，谭伯可看得清清楚楚。

听说秦福兆生前从银行贷款两千万，谭伯也很吃惊，但从秦福兆中年时谭伯就认识他，凭那人富有冲劲的性格，谭伯相信他完全有为了扩展经营渠道而向银行大额贷款的胆量。

谭伯忍不住插嘴问黄强：“黄主任，该不会是那笔钱有啥问题吧？”

“啊？不是不是，咱银行天天和企业家们打交道，资金上能有啥问题？”黄强感觉像是给谭伯将了一军，有些恼火，却还得顾面子，急忙否认。

秦山说：“黄主任您今天来找我，是找对人了。大哥出差前，和我整理过工厂的账目。之前欠你们的经营款已经还了十二年，账面上没还完的还剩不到二百万。那笔钱当时的抵押物就是咱们工厂，既然快还完了，工厂就出来了。新贷的这一笔，属于是信誉贷，基于银行和工厂长期合作产生的信任值，爸爸并没有给你们签足额抵押物，只象征性将我们家住的这栋楼签给了你们。然而您很清楚，这栋楼很旧，真要说有哪儿值钱，就是地皮，但也抵不出两千万的价值。”

寥寥几句，差不多就概况了大宁镇农商银行主要的担忧。秦福兆签信贷合同时是69岁，虽说人到了那样的年龄，健康肯定会开始走下坡路，可银行领导也不想把死亡看作是借贷风险。毕竟工厂还在那儿，老秦家后继有人，哪能就断了经济来源？谁又能料到，秦福兆他真的借完钱就死了呢？

秦桥村虽是农村，但不偏远，特别是秦家住的地方靠近大宁镇，建筑红线稍微往左边拉一点，他家就能被归到大宁镇范围去，所以地皮值钱，不算房屋，能卖个八百来万。

但是还有一千二百万，连同一大笔利息的风险呢！黄强这趟跑来的意思，是要秦福兆的子女做出选择，要不放弃贷款，连本带利和银行结清，要不就重新将工厂作为抵押品，签订新的抵押合同。

但是有一项条款必须列明：秦福兆新贷的这笔钱，老合同注明用途是工业区开发，也就是只能用来在鲁乡买地建新工厂，而不能用于旧厂改造，签新合同后条款依然有效。所以哪怕真抵押工厂经营权做循环贷，那两千万也依然不能给秦江拿来救急，贴补老工厂的经营开销。

工艺品厂正经历着狂风恶浪，开始亏损了，但之前它可是年年盈利的，银行不如趁它还没垮，借秦江还不起贷款的机会接管工厂。一旦有新的资金注入，大概就能迅速地起死回生。

这件事，黄强和银行诸位领导深思熟虑大半个月，将所有可能发生的后果都作过了一遍假设，认为相当划算。只是在人情上，他们没法狠下心开口，如果没听说连秦高明也死了，还是因为在工厂门口示威而闹死的，黄强还下不定决心跑过来呢。他之所以急急赶来，正是担心万一老厂要垮，秦江给逼得走投无路时会采用下下策，非法挪用新贷款给老工厂修墙补洞。

因此黄强不断自我安慰，他作为银行职工站在银行的立场上处理这事，是正确的，他根本就不是趁人家有难落井下石，而是要再帮老秦家一把，防止秦江被逼着走上犯罪的道路……

黄强终于完整向秦山陈述了一遍银行的决议，又打开塞得鼓鼓囊囊的公文包，将事先准备好的文件取出来，一式几份地摆上了茶几。

要不立即还钱，工厂将因此而亏损一大笔利息。要不再次将工厂经营权抵押出去，可万一接下来两个月秦江没法按月还款，工厂就得整个被银行收走。

黄强不再给秦家任何考虑的时间，说今天秦山必须做出选择，否则就只能算作是他们打算马上还钱，存在银行里的两千万，马上就会连同利息被划走，一分也不剩。不仅如此，秦江除了到处筹措工资，还得想办法凑钱还清最后那一期利息。

这可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正是由于秦高明等人为夺股权无止无休地吵闹，导致连信贷之事也成了火烧眉毛的急事，不偏不斜正好压在了秦山肩头。

还钱？还是留着那笔钱，同意再次抵押工厂？工厂进入循环贷之后，接下来大哥有能力按时还贷吗？

秦山此刻所作的决定，直接关系到秦桥工艺品厂的生死存亡，虽然有谭伯坐在身边，他却很清楚，没有任何人能来帮他，就算是秦江，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更何况嫂子连打了那么多电话，大哥也还没有回音。

明知秦山看不见，黄强也装模作样地看了看手表。他是做给谭伯看的。这个人精早就发现谭伯和这秦家关系不一般，老人是做不了决策，但如果他开口说话，很可能影响到秦山做决策。

身为信贷部主任，黄强背负的考核任务一年比一年重。农商银行名义上仍属于是国有，其实早就开始自负盈亏了。一大半的年收入，都得来自于他的信贷部，领导要想能在办公室里坐到退休就得创业绩，每年都在给他添压加码。

领导的心情，黄强是可以理解的。沉浮于市场经济为主导的时代潮流中，谁敢轻易为了帮人就舍弃自己口袋里的钱？

黄强将今天与秦山的交谈视为一场交锋，他强烈希望秦山作为秦家代表做出的最后选择，是接受工厂循环贷，而不是直接还款。

二千万放出去，一滴水花也没溅起来就全额回收了，得到的那点利息哪够贴补年度任务指标？

可如果银行能接收一家明显可以盈利的工艺品厂，情况就彻底不一样了。他黄强今天把合同拿回去，明天就能成为农商银行系统的英雄人物，收回两千万不说，还尽得一间厂，他那骄人的业绩足以将他推出信贷部主任办公室，在五十岁之前就爬上副行长的位置啊！

黄强竭力做好表情管理，尽可能表现得他只是在公事公办，对秦山没有任何逼迫的意思，他在这件事上也不存在任何谋取私利的想法，却不料谭伯一双犀利的老眼总是盯着他，总好像从他的表情里看清了他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