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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及后记

书名:野庙碑 作者:范剑鸣 本章字数:10078字 更新时间:2021-12-13 11:26

附一:王燕《红军庙碑记》

天高地厚,人多沧海桑田之慨。千年古邑,百年风云,人间翻覆。野庙所在,昔为村落而今则公园,诚为世变之证也。旧村名为彭坊,街巷逶迤,村形如莲,村居如鳞。风雨如晦,迎来红军入村,分田分地,胸有大义以唤民众,心若细发以救水火。先有征粮扩红,创苏区模范;后有送盐运粮,保南山火种。血雨腥风,树多就义之头;风吹浪打,民有立庙之志。杨家米店因念红军恩情,捐钱建庙,摹像塑像,借野庙之神以祭先辈,此绵江之畔社公庙而为变红军庙所由来也。

江河行远,逝者如斯。双清柳渡,为县邑八景,而城池新兴,村落渐老。草木经八秩春秋,野庙历数代主持,村中楼房盘结,衰容有待春风,无奈五千民众,纠结旧昔生活,一朝难移。石桥犹在,喜看红军之后,秉承苏区遗风;榕树扶苏,再迎社会改造,不忘先烈精神。更有野庙由拆到留,留驻先祖初心。故土难离,惟有野庙,可存万民念想。乡民动迁,腾让旧居,以续小城振兴。公园新成,观江山胜迹,思人间兴盛,邑人勒石建碑,以证民生是念,可以生生不息。甘棠之思,可励后之来者赓续功业,不亦宜乎?生逢盛世,欣然于时代气象,应请而为之记。

附二:杨于位《龙珠寺碑记》

瑞邑之有龙珠寺也,创始于明万历癸卯,距今百有五十年矣!其地当绵江下流,为邑西之障蔽,堵令君缔造,植以固风气。未几,遂有三杨、朱、谢六君子讲业于此,含秀咀英,而赤水一社,特为海内雄长,继此郁郁彬彬,人文称极盛焉。履斯地也,望九级之浮图,荫千章之古木,拂清风而汲名泉,不胜甘棠械模之思。此山门之兴替,所关于一邑者,诚重且大也。爰自僧某驻赐以来,或求诸檀施,或积以经资,前后共置田二百五十亩。传历十数代,法裔绳绳,皆守之而勿失,迨及康熙甲申。乙酉以后住持者,屡不得其人,遂将田业典退,耗尽无余,揭债累累,僧徒逃散,以致昂霄耸壑之木,尽为乡邻盗伐,堵公之亭倾圮,井泥不食者且十余年矣!

雍正初,僧照亮见而伤之,毅然以兴复为已任,率其徒某某等躬耕力作,筑垣塘,植树木,积日累功,不数年,渐复旧观,而山下之泉,亦澄然复清。于是易栋宇之朽蠢者,饰墙壁之漫患哆剥者,蓋瓦级砖之攲者以正、缺者以补。更创为楼厅及库房各一所,清还债负五百余金,赎回田地二百余亩。盖前此之所有者,无不毕;且所未有者,则用价二百金,顶受胜因寺前殿僧阆仙庵一所,田二十六亩并山岗;又用价一百八十金,顶受后殿僧云根田二十六亩;用价一百四十金,买关受羊眠岗梁次上庵一所,田十亩并山岗。皆积三十年精勤之力为之,一株一粒未尝求施于人,顿使废坏之区一旦悉复其故,且恢而大之,此其功岂浅勘哉!

世常言浮屠氏淡薄寡营,将颓坠委靡溃败而不可收拾,今观照亮之所为,何如也?则凡当式微之余,有振衰救败之志者,闻照亮之风,可以奋然兴矣!况其后之人,可不思绍续其功,而永保其业于勿替矣乎!因其请而为之记。

附三:杨方立《重修真君阁碑文》

尝闻道运维新,泽火启文明之象;仙风丕振,光轮重日月之辉。开白玉于人间,雕云镂月;结黄金于海上,斗角勾心。岂徒阆苑蓬瀛,架珊瑚之十二;讵止莲荷葱岭,列翡翠之三千。矧图始既伏夫前人,则善成敢辞乎来者!恭承神惠,俯协人谋。

维玉隆阁者,邑人奉祀旌阳祖师而建也。祖师发祥西晋,显绩洪都,净明则忠孝流声,妙济则神功炳著。祥徵金凤,梦中来五色之珠;力镇虬螭,江底铸千寻之锁。挽桑田于沧海,救赤子于波臣。始以作令仙都,雨风惟好;继而骑鸾碧落,鸡犬俱升。崇百代之黄封,作千秋之教主。巍然盛迹,赫矣前功。维我江西,实泽浃恩沦之地,凡兹属邑,俱存神过化之区。思仰报而无从,怀神龛其何极!于是作为庙貌,用妥仙灵,丹其轩楹,修其笾豆,礼也。

昔者布金良土,结胜耆民,合瓮底之刀泉,召尘间之轮匠,于水南临江之际,卜得名区,自今始落成之间,历闻勤苦,蘑楹廻复,殿宇嵯峨,上有层台,下临无地,游人迁客流览徘徊,操文藻于江山,吸风云于阊阖。千鬟翠黛,青围座上之螺;万顷玻璃,碧泻浮云之镜。百里归其瞻瞩,万象写其苍茫。虽非南土之雄观,抑亦山城之胜壤也!无如青天易老,碧海多更。抚时序之迁流,怅繁华之代谢。元都客去,春摇燕麦之风;玉扄人归,花萎丹山之色。每凭今而吊古,类谷变而陵更,既千载其如斯,曾一丘乎无虑?

况斯阁也,峥嵘拔地,嶒嶝凌空,方春则山谷灌河,鼓浪则鲸鱿屡起。芦花小岸,既乏黄金百尺之堤;瓠子横流,谁施淇澳千竿之竹?此则桑间小鸟,知惊未雨之心;杞国老人,时存陆沉之虑也。于是仙人洞府,签议更张,福地名山,群谋缮葺。刊南山之白石,砌作珠玑;障东指之狂澜,装成锦绣。水长流而不兢,波荡漾以常清。绮窗炳其丹铺,重帘敞其霞举,文披绣礎,七级之栏楯重新;佩水环云,十丈之珠幢丕焕。殷殷鼓咎,汲汲夙工,溯自炎帝布景之辰,迄乎元冥司天之日,凡六月阅月,始克告成。

吁其悴哉,观云止矣!然而梦魂因想,岂结昆仑?蜃气空虚,难成台榭。假使永兴市上,无推宅之许询;欢喜场中,尽积钱之江禄,则补天无石,徒手何施?铺地乏金,出心奚益?此功成不日,固神灵之拥护为多,而德在无量,赖人事之经营交尽也。是役也,凡诸善信,例得备书。用刻青珉,金错朱填之字;蟠以铁纽,磨崖皇象之碑。爰镂意以成辞,更兴手而作颂。颂曰:

于皇上帝,眷彼蒸黎,笃生真人,大江之西。神之初生,灵禽肇迹。发彼祥光,蒸为惠泽。乃宏忠孝,乃令同疆。为雨、为露,为义、为康。洎乎政成,乃师谌母。宝书符卷,仙风栩栩。蠢尔蛟螭,斯民是仇。嘘涛翕浪,蹂躏南州。惟圣克慈,惟神克武。殄戮凶残,永清下土。下土既若,祀典斯崇。巍巍俎豆,奕奕黄封。在邑南郊,昔有神宅。民怀永图,重谋磐石。爰卜龟筮,爱召工徒。植尔心田,为兹暨塗。有丹维楹,有辇维殿。何以巩之,银堤绣岸,新官既成,钟鼓始平。惟神降止,既因且宁。神之既宁,乃赐嘉祉。时尔雨风,长尔孙子。莫高匪山,莫深匪川。惟神之德,于斯万年!

栖居与穿越(后记)

“他们说,来吧,我们要建造一座城和一座塔,塔顶通天,为要传扬我们的名,免得我们分散在全地上。”——《旧约全书•创世纪第十一章》

我忍不住要透露一个奇妙的想法。我能够画出一幅图,为这座寄寓生命多年的南方小城描摹年轮。

这只是一幅承载个人时光的地图。我认识这个城市几十年了,而且渐渐知晓这个城市三百年间的一些底细。我知道这幅图的难点在哪里,就是如何打破时空的界域。我知道这幅图的景深怎样构成,就是以个体的悲欣透射红尘的喧嚣。

我曾经设想,要在一个春天的早晨,沿着太阳的轨迹,从东往西,移动画笔定格眼前的街衢、楼厦、河流、虹桥、公园。当夕阳西沉,我又让一只时间的小虫子,在画面中轻轻咬开一个小洞,穿越到画纸的背面,开始沿着另一个太阳的轨迹,从西往东,追溯城市往昔的身影。

我为自己大胆的设想而激动,但很快发现这个设想存在漏洞。“往昔”是一个过于宽泛的时间概念。我至少要对其作进一步的划分,二分法显然无法安排好丰富的画面。我并不是这个城市的原住民,我只能带着“移民”的心理,找出这座南方小城对我人生的影响,对我生命形态的吸附,厚爱,诱惑,纵容。

这样说吧,就是这座南方小城,让我人到中年依然在探究“故乡”这个词的内涵和外延,它的实际意义。一座城市,对于任何一个寄寓其中的乡村游子,都足以构成人生中最大的精神侵略和防御。拿这座城市考量生命时光,或许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

我对城市有太深的拒绝,少年时期就曾经注定。那是我读初一时的春天。我被学校选中参加全县的作文大赛。第一次看到城市,我并没有多少亢奋,更多是充满紧张。对于我,那时的城市就是汽车站,苏式风格的饭店,跃进门,伟人的题词“继承革命传统,争取更大光荣”,紧邻跃进门的教育局。传说中的城市,充满混乱和无序。我果真在饭店里见识了城市青年的抢夺和格斗。父母叮嘱中出现的“二流子”称谓,让我对城市敬而远之。比赛完,带考老师办事去了,我和学长呆在住房里,哪里也不敢去。

三年后我告别家乡,到县城郊外的一所学校读书。这时县城成为我辗转家乡和学校的一个中转站。从汽车站进到学校有十多里路,除了一条穿越城市的公路外,还有另一条乡野间的捷径。周末的时候,如果错过了校车,我往往乐意一个人行走在这条蜿蜒的乡间道路,穿越一道山梁,走进一大片农田,在稻花香中恍然如归,而进城逛街的经历,却一片模糊。记得那道山梁两边的山坡上有许多墓地,山梁的豁口成为到达中途的提醒。

1990年夏天,毕业的我携带着笨重的木箱返乡。早上八点从学校出发来到汽车站,直到晚上八点才等来车子。那种长时间的滞留让我刻骨铭心。我不得不徘徊在候车室,购买书摊上的流行杂志打发时光,或者观察像我一样拖着编织袋的旅客,想象这些过客背井离乡有着怎样的去向。多年之后,我走过车站,心里仍然会响起罗大佑的《站台》:“我的心在等待,永远在等待……”

这是我画出的第一个城市年轮。我只是这座城市的过客。与我的青春年少相比,它是那么老沉。没有广场,没有公园,它仿佛我一个生活得有些拮据的乡亲,拿不出什么更美好的的事物让我兴奋和向往。只是普遍化的街道和人流,为我提供了最初的城市概念。

多年之后,我行走在车站变成的红都广场,在喧嚣的广场音乐中回想城市朴素的黑白身影,我在想,是不是它与当年的我一样,正在积蓄太多的梦想?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这一直是我的家居理想。回到家乡工作第一天起,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这座城市会成为我栖居之地。工作十五年之后,筑室梅江畔的初衷已经改变,受一种潮流的裹挟,我把家安在了城里。

但对这座城市的情感认同,却经历了很长的时间。我曾经骑着自行车,载着女儿穿行在大街上,讲述我知道的城市沧桑。红都广场代替了汽车站,耸拔的新饭店取代了三层楼的老饭店,而城西辽阔的稻田不见了影踪,那道经常让我惊心和沉醉的山梁,那条连结学校城市的捷径,已经成为城市的另一条主干道。

为了寻看农田,我曾骑着自行车载着女儿来到了桦林北路末端。蝙蝠在暮色中穿行,村庄、农田、稻茬、土屋,被留在一首题为《在城郊看晚霞》的诗中——几年后,这个“城郊”被诸多现代建筑取代。当时,我远望着霞光在天空渐渐消逝,想起了百里之外的梅江,想起了那里的沙滩和暮色。

是的,这座城市送走了一个年代,又一个年代。而我与它的纠缠,才刚刚开始。我惊讶于它的快速成长。仿佛是一场精彩的变脸表演,而我刚好成为一名站得最近的观众。

我突然拥有了记录它成长的义务。在一种叫新闻的事物里,我不断为新出现的城市景观遣词造句:把网管从空中埋到地下的城市主干道改造、盘结西山的纪念园、珍藏历史的博物馆、国有企业摇身一变的居民小区,拉动城市向东奔跑的彩虹桥、绕城的河流第一次从垃圾场转身为绵江公园……而且,我发现人们开始用一种设计师的眼光打量这座城市,给它尽可能完美的蓝图和称号:生态新城,区域性中心,次中心,都市区……

我刚刚习惯了沿着八一路或向阳南路,走上一段金水桥般的过道上班,刚刚习惯了老市委大院里白桦树的落叶,又搬迁到了桦林北路边的新公务大楼,透过十二楼的玻璃幕墙远眺南山的古塔,和西山那条消失的古道。我刚刚习惯了周末好时光带着一本书,在绵江河畔草地上听着河水潺潺阅读阿来的《尘埃落定》,而迅速建成的绵江湿地公园,用那些风车、亭阁、花树,很快覆盖了一切的记忆,仿佛书本中一个朝代的转折,嘎嘎有声。

从梅江到绵江,我的诗歌之旅适应着人生之旅。2011年一个春日,我漫步在绵江湿地公园,眼前的无边光景,让我想起了遥远的泗水滨,不由写下几句诗:“春日,朱熹在绵江公园漫步”——/我要用这个假命题,完成一次赞美……”那时,我没有想到十年之后会在绵江公园边选定了一套商品房,站在13楼的书房里远眺周边的学校、体育馆,在自己精心构筑的精神之巢里延续阅读与写作的姿势。

我成了一只来自梅江的水鸟,习惯了绵江两岸的风景和枝头。我一次次把无用的诗歌,奉献给这座城市。我承认,由于诗歌的深化,我终于从情感上认同了这座城市。

由于工作的需要,我从新闻采写转到了文化专栏,试图用文字画出城市的坐标。我不断沿着时光的两极,打量这座城市的前世今生。一段时间,我曾经沉浸在复原一座城市旧貌的工作中。我通过一些古籍,不断翻看这座城市的底片。我发现,二十一世纪初叶,确实是这座城市发展最快的时期。

这座城市的前身,颇多称做“别业”的山水园林。“水田漠漠,绿苗千畦,烟笼古木,柳暗小桥”,这是夏塘村赖姓的“绿漪园”,今天的金塘下。“山边残月水边楼,自卷湘楼上玉钩,昨夜桥边新雨过,蓼花红放一江秋”,这是夏塘赖姓的“半野园”,今天的凯丽街。走进一册古诗词,我惊讶地打量着远去的地名:那些城南杨姓的“环可图”,僧人性淳所建的竹素园,这是杨姓人家的“稻香园”,杨以兼退休回家时的别业“适园”……

这座城市的先祖,曾经在这座古城里筑起过许多亭台。步云楼,拱日楼、毓秀台……它们像一个个玉佩,摇响在古籍中的诗词里,加深了我对这座城市的敬意和亲近。虽然古城的范围很小,仅仅以西门口为界,以云龙桥为尾,但那个遥远的年代,先祖们找到了城市的另一种人文风范,怡适心灵。

一座城市的前身,让我看到时间的深度。而城市,似乎永远是一本美好的作业本。只是这个千年古邑,对山河湖泊的理解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2012年春,我走进绿草湖湿地公园开工现场,绿草岛突立在宽阔的湖塘中。这里离中心城市尚有十余里路,但已纳入城市“一河四湖”的规划格局之一。南湖,象湖,龙珠湖,绿草湖,一座城市正地寻找昔日的水脉和灵光。这些人工生成的湖泊,正在张开更大的“城市湖天新画图”。

当我站在城西纪念园的制高点上,远眺这座城市的脸容,我忍不住生出一个奇妙的想法。我需要画出一幅图,为这座寄寓生命多年的南方小城描摹年轮。我产生这个想法的时候,是晨跑的途中。

记得当时,我的晨跑有两个方向,一个是西头的纪念园,一个是东边的绵江湿地公园,我时常为这两个方向的选择犹豫不决,甚至向东跑了段路,又踅回来向西。近年来,这座南方小城仿佛是刚订阅的文学期刊,开卷的好奇心不断被激发,晨跑变成了求证。或者说,这座城市开始了跑步,而我希望自己见证她的履痕。

新的工程正在纪念园填充新景观。一条条硬化的曲径披挂在山体上,而红色景观在不断生成:巨大的红五星,中华苏维埃共和国纪念鼎,苏区精神二十八个字浮雕,十三个苏区景观园林……一切在强化历史,一切在美化现实。这就是红都。仿佛命名刚刚开始。仿佛她的楼台宾招、湖光山色,这些建筑学意义的城市经纬,正好吻合着它社会学意义的城市纹理。

2021年五一假期,我陪着父母特意来到县城这个叫“金瑞湾”的公园里。无边光景一时新,绵江边又一个文化历史公园建成。我带着父母一边看着公园的新景,一边回忆参与拆迁的往事。我和大哥,都曾经是棚户区人家结对的干部之一。2016年,我和同事曾经反复走进一条叫擦子街的老街巷,动员城中村居民从破旧的城中村撤退。

这座刚刚诞生的公园,人工的和自然的风光令人心旷神怡。我颇为自豪的是,对于这座不断崛起的新城,不但是见证者,还是一名参与者。美好的家国,我们曾经是“装台的人”。我来到了一座石桥上,像导游一样给父亲讲起了石桥的历史:绵江八景的“双清柳渡”,榕树上悬挂的毛泽覃烈士头颅……我终于感觉自己成为了这座城市的“土著”。

栖居的十五年时光,足以让我在这座城市的历史现实中自如地穿越。这就是一个人的城市,一个人的沧桑:古城湖光,苏式饭店,站台记忆,城市乡愁。它们在时间上是递进的,但空间上是并列的。它们构成我与这座城市的全部情缘。

走出混沌(创作手记)

写完初稿那天,我在手机上找到一个拆迁户的电话。多年以前,我与他们的喜怒哀乐有着紧密的交集,由于我参加过一项叫拆迁的工作,并写下过十余万字的札记。我打通了这个电话,想印证人物的命运是不是像我小说中想象的那样发展变化。在交流中,我不时把小说的名字和真实的姓名弄混,弄得对方不断纠正。我过于依赖着现实的素材进行小说的推演,为此也为往事留下了可资寻找的线索。

可以肯定,我头脑中的人物,是一群真实的面孔,但小说中的故事,已经是另外一番模样。为此,任何一个读者,他的阅读想象与作者脑中的无法重合。事实上,在小说中保存的不仅是往事,还有即将变成往事的当下。从开始动笔起,每一天的现实生活都像菜市场,有各种可资取用的材料供我参考。情节与细节互相唤醒,虚构与真实互相唤醒,小说与生活互相唤醒。小说是一个奇怪的时间结构,历时性与共时性可以打通。我感谢生活每一天给我坚实的依托,让小说不会因为虚构而变得虚脱。

我写的是一个拆分和重组的故事。刚好主人公进行了一项拆迁工作。人往往固守着一些东西,而又由于外力不断改变自己。固守和改变都未必不好,但拆分的过程才是最关键的。这里充满着悬念、未知,就像写作本身,这些人物的命运你给定了空间,但具体的悲欢等待着你去定形。你的写作逻辑,决定了他们的生死。当我完成了一次小说写作,就像玩完了一次魔方,玩完了一次拆分和重组。一切有了新的开始,包括自己的日常生活。

长篇小说对时间成本的要求是不容易满足的。放下笔的那一刻,我有一种逃离的愿望,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庆幸把自己成功的拆分出来,从浓重的虚拟世界到坚实的生活底座。还有那些一起陪着涌动的泪水。

内部固守和外界拆分,哪一股力量更容易占上风?这是人生的一道谜题。主人公跟男友雷雷相爱八年,终因父辈的封建观念拆分。她为此疯狂地投入报社工作,却被领导意外地派去做搞拆迁,打破原来的生活节奏,由此见证了一条老街的悲欢离合:自闭症青年难忘初恋,古稀寡妇精心保管着结婚证本,逝者遗嘱在左右着家族离散,婚外之情不得不忍痛割爱……每个人都束缚在一个狭隘的空间,或一个生活的观念中,等待外力的拆分和拯救。

拆分是必要的。拆分才能进一步走出混沌之境。而把这些人物归置于一个文本,我仿佛为他们找到了新的家园,仿佛他们真的有一个“不散的筵席”。

但文本搁置多年以后,我突然意识到小说人物仍然没有走出混沌。原因在于,我过于依赖那本笔记,而且第一人称更是局限了故事的延展。我为此推倒重来,把野庙作为小说的核心,同时改用第三人物,把人物各自解放出来,并对人物的命运作了更丰富曲折的安排:菜农为自闭症儿子热心庙会,杨萍为迷茫的父母而孤身带着孩子,素姑为早年的人间恩仇流落野庙……这样,人物不再是以青年记者王燕的见证为视角,而是让他们在时代风云中有着各自的走向,只是村庄改造把他们召唤到了一起。

而现实中,金瑞湾公园已经建成,我不止一次来到这个小城最新的公园里留连。为此,我在小说中以金瑞湾公园改造为背景,虚构了一座当年成为游击队隐秘联络站的野庙,围绕城中村改造中拆除与保护的冲突,以及捐建人、守庙人、信众相互纠缠而又无奈的曲折,赞颂客家人重情重义、守望相助、深明大义、开拓进取等品质,表现小城红色文化传承中的诸种努力,以及干部群众为改变城乡面貌付出的巨大劳绩,阐述小城现实发展与历史血脉互相勾连、互相成全的真实风貌,呈现国家级历史文化名城的深厚底蕴。

重写之前,我反复研读了陆龟蒙《野庙碑》,以及小城有关庙会的资料。于是,我在小说中以青年学者受邀请为野庙撰写碑记起始,通过新时代的社会现实来刷新陆龟蒙《野庙碑》反讽的文化形象,给出了野庙不野、凡人不凡、信守包容、官民共济的文化新解,去除迷信成分,揭示精神归依。而菜农杨杭最后变成守庙人,是由于他在小区外看到有人竟然把街区的一间店铺开辟成小庙,这是我在小城真实所见的转借。

我惊讶地发现,近年创作的三部长篇小说,写的都是河湾的村落。村落里,都有一栋人物赖以生存发展的老房子,而这些来源独特的客家建筑都与苏区历史有关,同时都有一位身世独特的客家老人——《灯花辞》中的小脚祖母,《水车简史》中的退伍老兵,《野庙碑》中的看庙老妪。这三个村庄,所处地域也各不相同,有的是梅江边的河村,有的是群山中的高寨,而有的是城中村。除了空间的变化,还有时间的延续,都写到了客家人百年岁月中的命运。

我突然发现,我在创作中不经意形成了“河湾三部曲”系列。这仿佛是冥冥中的安排,我无意中为小说中的乡亲们找到了更大的族群,让他们拥有共同的时空和更大的力量,去冲出黑暗走出浑沌。

在城市变迁中探析人世奥秘(读评)

在作家的写作实践中,有时是无心插柳柳成阴,但有心栽花花更艳的事实同样存在。作家范剑鸣在参加城市拆迁工作之初,就有意体察这项特殊的工作,并写下十来万字的拆迁笔记,从而为创作长篇小说积累了丰富素材。依托这些素材,范剑鸣写一部非虚构作品绰绰有余。但他最终选择了小说,显然是想通过艺术创造,把拆迁工作纳入艺术省察的范畴,从而为平凡现实注入更深刻的认知。

小说的拆迁事件,发生在南方小城一条叫擦子街的城中村。小说主人公王燕是一位青年记者,最先进入擦子街见证老街的破败,并不是开始拆迁工作,而是进行民生热线电话的采访。这次采访成为后面的拆迁工作的铺垫,一是印证拆迁项目的重要,一是引出折迁进程之难。事实上,这里的居民举行集会抱团对抗,悬念与矛盾集中展开。为不让项目搁浅而影响五千余户居民安居梦想,县里让所有单位干部想尽一切办法攻坚。报社领导发现骨干记者王燕的“男友”朱平是拆迁对象,让她放下业务破解堡垒。王燕跟男友相爱八年,由于父亲传统观念的阻挠导致分手,成为大龄未婚青年。在老街拆迁中遇到的人事,让王燕更加伤感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这位工作努力的青年干部,促成了乡亲们珍惜历史、留住情义。

拆迁工作的遭遇,显然是小说的主体。王燕通过朋友朱平,分别做好朱、杨、马三家动员工作,发现擦子街集会抱团不是不愿意拆迁,而是为了保存一项神秘的纪念节会。王燕通过挖掘史料发现集会野庙,是一处游击队联络站,这项貌似迷信的活动纪念的擦子(腿脚残疾人)可能是一位革命烈士,上报后县里调整决策。政府顺应民心提高补偿标准,同时把野庙列为保护文物。堡垒破解后居民纷纷签订协议,但王燕结对的三户却由于家庭难题始终未签。为朱家遗嘱纠纷主持家庭会,帮助杨家自闭症男孩子杨明走向康复,为马家失踪儿子争取遗产,王燕先后周旋为三家解决财产纠纷,终于如期完成任务,签约率达到98%,项目得以启动。擦子街乡亲们腾房前举行了告别宴,重新缔结纪念节会,申明老街坊们“人散心不散”的愿景,感谢政府成全“不散的筵席”。

小说吸收了扑克盒式结构。外面的盒套,是新记者李好发现并阅读王燕遗留的黑皮采访本;盒里的扑克牌,是81张笔记本活页,是拆迁中老街干部群众的悲喜故事。结构奇特却符合事实,擦子街的历史现实斑驳不堪,却始终围绕拆迁整合在一起,既体现了人世沧桑世事宛转,又体现了拆迁的难度和力度,结构与故事有机映衬,成为有意味的形式。小说语言生动活泼,富有思辨,叙事方式形式多样,有故事描摹,有资料剪辑,有笔记简括,有论辨对抗,情节张驰有度,层层深入,出人意料。小说以瑞金真实的事件为背景,具有丰富的历史现实内容,反映了城市改造、大龄青年、社会养老、房价控制等现实问题,表现党和政府改善民生的不懈努力,以擦子街的命运隐喻中国社会发展的人文力量。

艺术家的灵感,往往来自于生活的触动。触动作家范剑鸣小说创作的,据说是一条微信新闻:红军巷的街坊邻居举行了告别宴,相约“人散心不散”。这成为作家构思的起点,从小说标题制作到小说主题的提炼,都在围绕这场“不散的筵席”进行,并且从城市改造进一步深入到人类命运的省察之中。记录与省察,都是作家写作的内驱力。棚户区改造,或城市拆迁,是当下社会频繁发生的事情。而拆迁引发的社会矛盾和尖锐冲突,让更多社会新闻着眼于政府与群众利益的对立上,甚至在主旋律的影视中也更多停留在民生为本或干群关系上。但这篇部小说围绕“拆迁”这个平凡而又特殊的事物,着力挖掘和反思了社会生活各方面存在的固守与拆分之矛盾,表现了人们改变现实的努力和持守真情的愿望,在固守与拆分之间寻找一种平衡的力量,从而整个小说富有思辨色彩,充满形而上的意义,让人在对社会现实的关注中有所启迪。

小说围绕固守与拆分,设计了多重情节,也反映了这类社会矛盾的普通性。雷雷相爱八年,终因父辈的传统观念而分手。自闭症青年难忘初恋,古稀寡妇精心保管着结婚证本,逝者遗嘱在左右着家族离散,婚外之情不得不忍痛割爱……每个人都束缚在一个狭隘的空间,或一个生活的观念中,等待外力的拆分、改造。但拆分之中又有坚守,比如老街坊的告别宴,比如野庙的庙会,比如王燕最终与朱平分手,与雷重归于好,离开小城寻找新的开始。王燕以一个介入者的身份,推动老街走出浑沌的世界,同时把自己也从悲伤的命运中拆分出来。王燕既感受了工作的艰辛,更感受了人世的驳杂。

显然,作家范剑鸣眼里的拆迁不是一般的社会事件,而是充满形而上的意义。正如他在小说中写道:“如果你是一个作家,你就会理解拆迁干部如何介入浑沌,又如何和拆迁对象一起走出浑沌,那之间的复杂纠葛。如果你是一名参加过拆迁的干部,你就会理解作家如何孤独地陷入浑沌,如何艰难地浑沌中寻找清朗的空间,让艺术形象走出浑沌,那过程之中的不堪回首。如果你这两个角色都不是,你只能看到一座城市变身后的繁华,走出了浑沌的繁华。”拆迁与创作互相印证,工作与写作一起收获,这部小说是献给建设者的一曲赞歌。(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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