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怨 阅读至31%

宿怨

书名:野庙碑 作者:范剑鸣 本章字数:5608字 更新时间:2022-03-31 15:56

素姑早年出家的地方,叫云海寺。那一天,素姑意外地看到了寺庙的供品有个熟悉的名字,从此就失去了平静。那一天,轰隆隆的雷声滚过大地,仿佛有一尊天神拿着大锤敲击大地,素姑感觉山崖随时会崩塌,而崖顶上的云海寺随时会像羽毛一样被狂风刮向山下,坠落万丈红尘中。

墙上那面自鸣钟隐隐约约响了八次。风雨交加的夜晚,钟声根本不可能是从大殿里传来,那是从素姑自己心上长出来的。云海寺四十年的暮鼓晨钟日复一日循环不已,即使那自鸣钟坏掉不响,素姑仍能准确把握这个时刻。早年父亲说过,这叫生物钟。早上四点,晚上八点,素姑要到大殿撞钟敲鼓,自鸣钟总是提前两分钟叫唤起来,它报告的其实不是凡间的时刻。

吱呀一声,素姑出得门来,经过师太的厢房,里头的灯光也没有熄去,或许是受雷电惊扰,或许是出于对天灾的警觉,师太厢房里隐隐传来念经唱佛的声音。大殿的正门紧闭着,门外风雨交加,但室内烛火沉稳。素贞没有拉亮电灯,凭感觉摸到了右侧的铁钟下,扶住了木槌,四十五度角,手臂往上发力,悠扬的钟声便波浪一样向山外扩散。

素姑一次比一次用力,但钟声被雷雨声压住,传到山下的可能性不大。那些凡间的子民早就不依赖暮鼓晨钟计时了。但师太说,撞钟不只是为了报时,而是传送福佑,凡是能听到钟鼓声的区域,就是佛主要保佑的人间,就属于云海寺的地界。

素姑出家前所在的云龙村,就在云海寺钟声最边缘的地方。刚进寺里时,她心里异常矛盾,村子里有好人,有坏人,都要送去保佑吗?为此,她总是一时用力,一时不用力,心里暗想:用力的是送给好人的;不用力的,是针对坏人的。师太听出了素姑心里的波动,为她上了第一堂佛理课。师太说,青山不管人间事,绿水何曾说是非,进了佛门,就得放下凡间的恩恩怨怨。

既然要放下,为什么又要撞钟送福佑呢?佛门的事,素姑总是不能全懂。但她随了师太,就得听师太的安排。素姑放下撞木,又摸到宝殿左侧,拿起了鼓槌,使尽全身的力气敲了起来,一边敲一边想,看这风雨,比四十年前那次还大,看来人间要有劫难了。

素姑抹了抹额上的汗,移步来到大殿正中供案边,掀开木鱼的布罩,一手侧竖成掌,一手捏着木棒,有节奏地敲打起来,嘴里喃喃念起《往生净土神咒》:南无阿弥多婆夜……在一片梵音中,素贞头脑全无意识,她不知道这是为谁而念。这成了她的一个习惯,起始于四十年前。

那一年,村子里连续几个月昏天黑地风雨交加,地震的传言传得越来越紧,素姑就找来了木头削制了一对菩萨,保佑两人平安。这天早上,素姑让秋生把家里那头大肥猪杀了,把猪肉分给了乡亲们。素姑说,这头猪叫赎生猪,当然是为了秋生而养,分给乡亲们享用也是为了秋生。秋生打屠为生,每逢集日都要杀生,送走的生灵不计其数,素姑养着这头赎生猪,这等着有一天为秋生还愿赎过。

这一天,素姑早早起来烧水。她不敢看杀生,一边在灶前烧水一边听着猪儿在栏里哼闹,想着每天打开猪栏敲打猪头的亲切情景,不由得落下泪来。猪是有灵性的动物,素姑从来不舍得真正地敲打。素姑嫁到秋生家不久,只养过这头还愿猪,那猪开始还闹过几回,跳上栅门,把素贞舀起的猪食撞洒了一地。素姑不计较,冲它说,不必着急,迟早会到口里的,它就果真老实本分了……

一声惨叫,素姑就知道猪命已归西。素贞打来热水,来到屋檐下。秋生把屠刀拔出来,往猪毛上一擦,刀口又白亮如初,一片红色的血迹印在猪毛上,很快被秋生泼去的热水冲刷干净。刮毛,开膛,拉肠子,砍脊梁,一个早上秋生忙碌不停,屋檐下一片热气腾腾。秋生分好肉后,和素姑分头行动,冒着风雨一家一户送过去。

菊云家在村子最西边山坳里,房子单家独户。菊云正在家里收拾家什,看到素姑上门,好奇地问,好久没来家里坐坐了,今天什么风把你吹来了。素姑说,送来一片猪肉,家里杀了一头猪,感激乡亲们平时照顾秋生的生计。菊云笑着说,瞧瞧,你们也相信要地震了吧,家里的猪肉一下子吃不了,卖了钱又带不进阴间,就送给大家做个顺水人情吧。

素姑说,你呀这般标致的人材,人见人馋的女子,就是这张嘴太厉害了!菊云说,哎,我那有你的福气嘛,秋生天天给你好吃好喝的,养得像电影明星一样,我家春生是个短命鬼,早早就丢下我不管了。素姑这才想起春生去年患病去世了,无意触动菊云的伤痛。她帮菊云抹去了泪花,说,那是春生自己没福气,不知道守着这么好的女子。

菊云说,反正都要地震了,人呀就是这样,迟早都是一个结果,没什么可惜了。菊云又告诉素姑,她想把家里那头猪杀了,卖了钱去娘家看看。素姑答应通知秋生第二天凌晨上她家杀猪。

这天晚上,素姑和秋生都累了,但聊到地震,聊到菊云,两人都有感到忧伤和郁闷。秋生看到素姑不语,开导说,都传说四五天了,天地还是好好的,生活还得照常啊。他于是抱住素姑一阵折腾。后来素姑迷迷糊糊睡了,她感觉秋生仍然没有睡着,一夜辗转反侧。

素姑不知道秋生在想什么。

秋生与素姑是初中同学。那一次梅江涨水了,学校操场上水深没膝。老师宣布放假后,叮嘱大家回去的路上一定要小心。父亲学校有事暂时不能回家,素姑想早点回去看到母亲,于是独自背着书包走上了回家的路。

素姑来到村口,看到那座石拱桥已没有水中,两片的田野也变成了宽阔的水面,拱桥像是浮在水面上的一只小船。素姑叹了一口气,坐在山坡上等父亲的到来。这时秋生突然出现在山路上。素姑奇怪地问,秋生,你家不是在梅江上游吗,怎么跑到这下游来了?秋生说,他知道素姑回家的路上有一座石桥,这时肯定被洪水淹没了,于是就跟过来看看呢。

素姑想着这些细碎的往事,模模糊糊就进入了梦乡。凌晨四点,风雨未断,素姑还伏在秋生胸前沉睡,她迷迷糊糊地听到秋生说,要去杀猪,该起床了,还有一段路要走呢。素姑抱住秋生不放。素姑说,村里都在传要地震了,你怎么能离开我呢?万一真是地震了,我们也要在一块啊,阴间阳间也有伴。

秋生说,不是你带回的口信,菊云家今天要杀猪吗?素姑点点头,起来帮秋生一起穿戴好斗笠蓑衣。秋生把屠具塞进一个竹篓,背在身上,接过素姑递过来的手电,打开屋门,消失在风雨中。

秋生走后,素姑睡意全消。她想了想秋生、菊云、菊云的猪,又想了想地震的事,觉得有些不对劲,起床去取了雨衣和斗笠,想去菊云家看看。这时,门笃笃地响了。秋生回来了吗?素姑赶紧跑去开门,刚拉下门栓,一个人冲开房门闯进来,带来一屋子的风雨。

素姑走到灶前点亮油灯,返身一看,却不是秋生。她惊叫起来,连连后退,一边高喊,刘百善,你不要过来,我要喊人了!

刘百善说,喊吧,看有谁能听到!我来是要告诉你一件事,你家的猪没有经大队部同意就擅自宰杀,明天我们要揪斗秋生,押到公社去判刑!我来就是想给你指明一条出路,你知道这条出路是什么。

素姑说,你恶事做尽,就不怕报应吗?

刘百善大笑了起来,我是大队书记,现在是我的天下,一切我说了算,能有什么报应呢?我才不信什么阿弥陀佛呢,你看我想吃猪吃鸡,到田野边随便一拎,大大小小的摔死了就给它安个罪名,破坏集体财物,判处死刑,死了归我,吃了多少了,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能有什么报应呢?说罢,向素姑走来。

素姑说,饶了我吧,我家秋生待你不薄,猪杂猪肉可送了可不少啊!

刘百善说,那点小恩小惠,对我不在话下。当初我想娶你,你父亲就是不允,却让秋生一点小恩小惠给收买了。

素姑说,你敢过来,你就不怕我家秋生的屠刀吗?秋生知道我受了欺负,一定会找你拼命的。

刘百善又是一声大笑,说,你忘了我进门时给你带的话了吗?你家秋生自身难保,就看你的选择了,如是从了我不声张,我们就相安无事,如果不从我,明天就叫民兵过来绑了你家秋生。

素姑拿起一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对刘百善说,你过来我就自尽。

刘百善顿了一下脚步。望着素姑手上的刀他迟疑了一下,接着说,你不必为秋生殉情,你知道吗,我其实比秋生更喜欢你。你家秋生不是去菊云家吗?孤男寡女,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呢?告诉你,我早就知道他两人的事。那次我去菊云家,菊云不从我,最后威吓我说,她是秋生的人,如果她告诉秋生,秋生的屠刀会找他算账。菊云和秋生早就暗地里有来往,秋生借早起杀猪的机会,多少次摸到了菊云家我一清二楚。之所以没有抓奸,是为了让你名声不受玷污,我和秋生各有所爱,各走各道。

你怎么知道?

如果我不是知道了秋生的动向,我怎么敢来这里?

说完刘百善又逼了过来。素姑听了如五雷轰顶,手中的刀不知何时滑落在地,刘百善趁机把刀丢掉了窗外,一下抱起了素姑,压在地上。“秋生,秋生……”素姑微弱的呼唤在风雨中传送,又在风雨中泯灭。

那个夜晚,素姑成了刘百善任意屠宰的猪。一阵让素姑锥心的疼痛从下体漫到全身,让素姑至今肉身颤栗。这种从未有过的疼痛,让素姑对狂虐的刘百善充满恐怖。素姑知道,这段世间仇几十年来淡去又复现,就是那种锥心的疼痛扎根在肉身之中,只要看到那个名字,生理上的条件反射,就会激活心理上的复仇念头。

刘百善终于完成了蓄谋已久的心愿,得到了素姑。刘百善听到素姑的惨叫,知道自己的尘根像刀子一样残害着她的下体。妻子新婚之后,这样的惨叫一直没有中断,以至两年后悬梁自尽。

但是,刘百善终究没有放过秋生。第二天上午,刘百善叫上民兵,把秋生押到了大队部。处决秋生那天,连续下着的大雨停了,一道彩虹从梅江跨过,一头探往云龙村那棵大樟树。刘百善在樟树下召集乡亲,大声宣布秋生的罪行有三条,一条是不经大队部同意,擅自屠宰动物,这是反革命行为,罪不容赦;第二条是造谣传谣,借送猪肉之机,传播地震谣言,动摇大家革命的信心。第三条是……刘百善看了一眼人群外的菊云和素姑,改口说,第三条还没有认定,但前两条足以判决死刑。

刘百善最后望着黑压压无声的人群严肃地说,乡亲们,希望你们今后遵守法纪,不信谣言,安心生产,现经公社批准,对秋生即刻行刑。

刘百善发出行刑的命令后,两个民兵押着秋生往河滩上走去。彩虹仍然艳丽地高悬天空。刘百善命令民兵开始执行刑罚。一位民兵把秋生绑在河边的柳树上,一位民兵站到秋生面前,看到秋生眼里的火焰,突然丢下红樱枪撒腿就跑。

刘百善嘟哝一声,没用的家伙。他捡起红樱枪,朝秋生走去。他看到秋生眼里的怒火,心里一惊,故意大叫一声,秋生,你破坏社会主义革命秩序,我代表革命群众处决你。他接着又低声说,秋生,怪不得我啊,你屠杀了那么多生灵,这是天神的报应。他凑前一步,附在秋生耳边说,谁叫你娶了那么漂亮的老婆!

秋生突然咬着刘百善的耳朵紧紧不放,直到咬下来往河滩上一吐,一道血线在河滩上划过,形成彩虹。刘百善捂着耳朵狂叫起来,命令另一位民兵立即行刑,但那青年民兵同样惊吓而逃。刘百善在脸上抹了一把,满脸是血。他捡起红缨枪,朝秋生胸膛猛力刺去,待枪尖没入肉体,顺时针旋转一圈。秋生狂叫起来,惨烈的声音传遍河滩,围观行刑的村民四散而逃。

刘百善猛力一拉,红樱枪带出一股血水喷向河滩,又一道彩虹高高荡起。秋生一声惨叫,两手在大树上抓挠,剜去一大块木片,在掌中碎成了木屑。刘百善丢下红缨枪,向村里走去。河堤上,他看到两个女人像虫子一样蜷在地上,一个是素姑,一个是菊云。快到村口的时候,刘百善回头一看,秋生停止了惨叫,头颅垂了下来。而那棵捆梆的柳树突然卡嚓一声向河滩斜了过去,把秋生的身子拉成了一道弯弓……

秋生蒙冤死后,素姑就进了佛门,人间事在她在心上渐渐淡去,但又隐隐存在,支使她按时移步佛堂敲打木鱼。或许,她潜意识里觉得人间还有像丈夫一样受难的人,为此念神咒的习惯不曾随岁月流逝而消褪。

谁知几十年之后的风雨之夜,素姑又看到了刘百善的名字。那晚素姑来到供案正前方。案上香灰如林,一半落在香炉里,一半像未败的枯枝。烛油溢出了香炉,流到案面的大理石上,凝成一个弥勒佛的模样。素贞清理了香灰烛泪,新起的烛火让佛堂更加光亮,一炷青烟升腾起来。素姑想起案前的供品也该换了,于是来到殿侧。

一字排放的供品,香烛之外,还有食油、苹果。素姑从佛殿后随手拉出一个未拆的纸箱,打开一看,油是最贵重的油,且是大塑料瓶装。她拎出一瓶油来,摆放到供案上,双手合十。观音,如来,药师,三大佛像在烛光中慈眉善目,似笑未笑。素姑向着佛像低首念叨:保佑施主一家安康!

素姑出殿堂往厢舍退去,不经意踢上了一只纸箱,原来是刚拆的供品。她弯腰捡起来,往殿后收储室走去。一道闪电炸响天空,天地顿时一亮。这时,素姑除了看清纸箱上食油的名称外,还看到了施主的名字——纸箱顿时从素贞手上跌落。素姑愣了一会儿,猛然转身,向大殿狂跑,往供案上一挥手,苹果、油瓶翻滚而下,掉落地面。又一道闪电亮起,三尊佛像仍然似笑未笑,看着那些供品。

一道闪电亮起,照见了落向崖谷的供品。素姑又一次看到了那纸箱,那纸箱上的名字像一条蛇一样,朝她的心里咬去。素姑关了寺门,捡起伞回到厢房。师太房里的灯已熄去,素姑摸回房前,小心开了房门。她没有开灯,带着汗水雨水斜依在床榻上,愣愣地听着外面的风雨声。

这风雨声竟然与四十年前一样,让她心悸。素姑回到佛堂,掀开木鱼的布罩,念起了净心经文,节奏略显凌乱。素姑想起了师太早年给她讲《忏悔文》的情景。“我们生生世世学佛修行不能成就,没办法超出轮回,是因为有冤亲债主来找麻烦,作魔障……”

素姑佛门几十年,世间仇似乎在重新萌芽。冤冤相报何时了,进了佛门需放下,素姑常听师太讲起。她又暗自思量,如果所有冤都放下,而且佛门还要为他们祈福消灾,那坏人不就没有恶报了吗?那个名字,那些供品,一种精神肉体的双重伤痛,已转化成素姑不自觉的行动,这只能说天意不允。

素姑向佛像磕了三个头,重新端起了纸箱,向寺后的小门走去。打开门,一颗星子就在屋角边的天空亮着,仿佛伸手可及。屋后一棵大树斜向对岸的崖壁,与一棵类同的树木相交相倚。一夜风雨,枝柯翻乱,两树却依然相依相偎。树上一只猴子看到素姑,友好地叫了一声。素姑笑了笑,她与这只猴子是老相识了。素姑一手扶住门框,一手将纸箱往寺后的崖谷抛去。

素姑丢弃供品的事情,还是被师傅发现了。面对施主的责疑,师傅没有说出素姑。但师傅知道素姑尘心未尽,就把她打发到彭坊的东山寺。东山寺是和尚庙,为此素姑就安排在野庙里安身,成了个守庙人。

上一章 下一章

发表评论
当前正在评论:野庙碑 进入评论区
顺便给作品打个分?
5
500
提交

发表的评论审核通过后会在评论区显示哦~ 可在个人主页查看书评的审核情况~

目录
举报

提交

帐号登录

下次自动登录
忘记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