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盖 阅读至36%

覆盖

书名:野庙碑 作者:范剑鸣 本章字数:3550字 更新时间:2021-12-03 15:13

旧城改造,与社会变革一样,适用“翻天覆地”“沧海桑田”之类的词语。擦子街墙体上迎面而来的“拆”,让人感觉这是埋藏已久的炸弹,迟早在等着人们引爆。想到这些老街完全消失,王燕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怅然。

小城不断涌现的楼盘,王燕想到“覆盖”一词。当人们穿行在漂亮的楼厦之内,必须习惯一种毫不留情的覆盖。正如媒体上所说,漂亮的大学校园下面是一个考古现场,但即使是考古专业的师生,也只是在黑板上演绎和学习虚拟的历史,而不会拿起镐头去挖学校的地面。是的,在空间上,覆盖是如此必然。而人的心灵空间,又何尝不是如此。

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朱平慢慢覆盖了雷雷。换句话说,王燕把雷雷的影子慢慢地拆了下来,或者说推到了更深的暗处。王燕突然有一种走出阴影的轻松感。

王燕为了开展更深入的田野调查,最终还是约见了朱平。

那天晚上,王燕在家里看了一会儿书。抹手机时,又看到朱平那天晚上的微信,一个孤零零的提问:你介意吗?王燕回想起来,突然觉得这样试探情状可怜。后来他们一直没有在微信上联系,有事只是直接用电话沟通。谁知道,那天在吊唁素姑时,被迫默认是朱平的男朋友呢?!

王燕抹了一下朋友圈。朱平的朋友圈里晒出了他陪同王燕穿梭在擦子街的各个场景。王燕仔细一看,感觉每一张图片上,都是剪影。不是正面,也不是背影,而是侧脸。王燕感到好奇,是担心别人认出王燕?还是故意在朋友圈里制造神秘?王燕想在微信上责问一番,叫他把图片撤下来。但想到那个孤零零的提问,觉得这样过于介意不好。

王燕想到一个要查找的资料。就是杨和均借谷的传说,历史上到底是否发生过呢?再如,榕树上悬头的烈士,下葬之地到底有没有定论?王燕把这几个问题发给朱平,作为一个谈话的由头,也考验他对自己的热心。

但朱平过了许多,并没有回复。王燕正在后悔自己竟然主动求助。过了几个小时,朱平终于回复了短信。他首先介绍了自己在相关部门的人脉,带着炫耀的口吻。接着,他在微信里说,那时的人据说喜欢夸大军功,说不定根本没有抬尸体,只是拍照了全尸相,随后割下首级出山请功,就省事多了,也极有可能,这样不过是把头颅借代了一下尸身呢。你们现在的报纸,不是有时还会这样修辞吗?朱平紧接着发了一个微笑的表情。

王燕回复了一个敲打的表情。

不久,我又问,你喜欢这样借代吗?用一个侧脸来借代我整个人?

朱平还是很久没有回复。但过了不久,微信又叮叮叮地响了起来,朱平连续发来了四五张图片,是王燕的全身相。看得出,朱平拍得非常用心,角度,光线,姿势,背景,都非常有讲究。王燕心里自然有一丝甜蜜的东西涌了起来。

朱平问,我是完璧归赵呢,还是保留下来欣赏?

王燕说,虽然归赵了,原件却留着,我怎么知道你有没有存下来?无法追究。朱平问,我既完璧归赵,又可有所保留,感谢科技时代带来的便利。

王燕说,请便。

到了周末,朱平约王燕去乡下去看枫叶。拆迁对象还在观望,工作无法推进,王燕的成果一片空白,心里极为郁闷,也正想出去散心,于是答应了。这个村子,王燕不知道多少次了。但这次这一样。是纯粹的散步。

朱平开着车子,不时看看坐在副驾座里的王燕。朱平闻到车内飘散着浓郁的发香,这香气来自浓黑的披肩发。王燕端庄地坐着,手机不时叮叮咚咚地响起,为此她不时把屏幕拉近眼睛,费劲地瞧着,接着手指不时在发亮的屏幕上滴滴地敲着,那速度像是谍战片中女发报员。朱平问,既然近视为什么不戴上眼镜呢?戴上眼镜更像一个智识女性呢!

听到朱平问起,王燕头也不抬,轻声应答道:你看过女神戴眼镜的吗?朱平无言以对。王燕不像精心打扮过,身上穿着一套黑色运运衫,脚上也是运动鞋,一副休闲爬山的样子。朱平看不出王燕这次赴约,是精心准备了,还是随便应付的。

两人来到村子里,王燕成为了导游,为朱平介绍着这里的一道道风景。这是纪念亭,那是观光园。这是村史馆,那是图书室。

对了,王燕说,这里有中国作协捐赠过三千册图书,我现在的书架上至今还有两本没有归还。王燕和朱平特意找到管理员,村民打开了图书馆,王燕和朱平走进去,慢慢地寻觅那些熟悉的大师。王燕说,你知道吗?那天铁凝主席来到村子里捐书的时候,我在这个图书馆里,许下一个心愿。

朱平说,什么心愿?

王燕说,我希望以后周末天天有时间,来这个村子里散步,爬山,看书。

朱平说,你喜欢书,以后我帮你建一个图书馆,建在你的书房里,这样你就是馆长了。王燕说,你怎么知道我喜欢什么书呢?你不会从街头买下一堆十块钱一斤的吧?什么厚黑学,菜根谭,明朝那些事,这样的图书馆我可不喜欢。

朱平说,知道你喜欢文学,这还不简单?根据文学奖名单买呀,什么诺贝尔文学奖,什么茅盾文学奖,什么鲁迅文学奖,按图索骥,手到擒来。

王燕找了本李敬泽的《为文学一辨》,一边办理着借书手续,一边笑着说,这个你就按图索不到了吧。

朱平查看了下借书登记,发现借书的并不多,为这些受到冷落的图书感到可惜。朱平说,以后每个周末我们有空都来这里,这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

王燕听了,笑了起来。

图书馆的后面,是苍翠的后山。山上有一座纪念亭。这是一个叫蛤蟆岭的后龙山,植满郁郁苍苍的松树。这几年,村民在十七棵松树里挂着名字,说是他们的先祖种的,他们的先祖去参军之前,都要到这里种上一棵树,这些年轻人在远征中都没有回来。一个文化工作者将这片松林命名为烈士林,王燕采访时推波助澜,这个叫法一用再用,于是传说就像真的一样了。上级拨来了款子,认可了这个传说,而且修起了一座纪念亭,把这里开辟成为一个培训的教学点。

王燕带着朱平,来到了纪念亭。透过松枝可以眺望山下的房子。王燕说,还是这村子的乡民幸运,你看这些土屋全部保留了,可以不要拆迁,听说开始也要拆的,后来听从别人建议,改为农耕文化展览馆了,而那些新建的房子是新居,又是乡村旅游的民宿,要是擦子街能这样规划就好了。

朱平说,城市土地珍贵,不能跟农村比,纪念亭倒是可以参考的。右边有一条游步道,通向高处的山梁,是供人爬山锻炼的。

朱平看着我,说,我们去走走,那里安静。

王燕没有反对。多年之后,王燕感觉这个决定,其实是不对的。

沿山坳往上走,是透水砖铺好的游步道。芦苇举着红色的穗子,像无数的拂尘在为两个年轻人引路。松鼠在路边的高枝上跳来跳去。这些树木笔直高挺,让王燕感到不可思议。山中无直树,世上无直人,这是什么人总结的愤世之语呢?王燕透过树梢,看到天上的流云。一种诗意在心中升腾。

上山的路上,王燕突然想起那天庙会的事情。她问朱平,你是不是给父亲介绍了我们的关系?那天我在庙里被村民围攻,你父亲突然以此来为我解围,这事你知道吗?

朱平点了点头。接着,两个默不作声,继续在游步道走着。在这种沉默中,种种互相的猜测却在脑子里盘旋,拼凑着各种可能。

还是王燕首先打破了沉默,说,你不是喜欢拍照吗,这里的芦苇非常漂亮,还有山顶的白云。朱平果然跳着去拍照了。一会儿他又跑回来,抹着相片对我说,真漂亮!

王燕说,这哪里叫漂亮,这叫韶华易逝,芳华不再!

朱平说,苍老也是一种美丽。再说,这些老去的芦苇村民采集起来,晒晾之后枝茎可以变成扫帚,而那些苇花,就变成了松软的芦花枕头,陪伴人们的美梦,这不是非常完美的生命延续吗?

王燕说,我才不喜欢呢!我喜欢那些漫山遍野刚刚长出花穗的芦苇。就看,它们是刚刚绽放的红颜,低头含羞,沉思着生命的意义。当然,村民也会把它们砍下来做成扫把,这种扫把就像拂尘,温柔,体贴,但保持着生命的芳华,更像是一位当代的女性。

朱平说,现在不是流行那首歌吗——《当你老了》,这才叫深情。

王燕说,但是,这种深情不过是一种无奈。我们县里不是喜欢传播那个守望的故事吗?一个战士长征去了,妻子守望了七十余年,老人就像这芦苇,好像很悲情,但我不清楚为什么大家喜欢反复赞美悲情。如果我是导演,就不会把苍老的守望作为主题,而是那些青春的岁月,这样才能打动人。

朱平听了,愣愣地看着王燕,说,还是中文系的厉害,一套一套的。过了一会儿,他突然说,我可以抱你吗?然后不由拒绝,朱平把王燕搂进了怀里。一条舌头对另一条舌头发动突然的侵略。陌生而新鲜的甜蜜弥漫开来,淹没了舌头的味蕾。王燕的舌头慢慢放弃抵抗,任凭席卷而去……

晚上,王燕准备看几页书催眠,一眼就看到了那本《二十首情诗和一首绝望的歌》。回想白天的山行,王燕心情有些复杂。王燕突然觉得,在山坡上看芦花,白色的,红色的,其实就是在比较两种情感的阶段,一种是过去式,一种是现在时。她放下书,在纸上划拉起来,把那些凌乱飘浮的情绪变成了文字——

在枯瘦的芦苇前不谈芳华,只说沧桑——一种等待,一种消耗生命的残酷方式,区别于树木的方式,我们是否明白:在人间,究竟该珍惜什么,战争的尾音已变成歌舞,及升平的气象——岁月的蓄水池并不存在,但芦苇,像风中溅起的水花,而流云是更大的一滴,送来久远的光辉,星际的柔和的光辉,是什么参与了轮回,才让我们懂得对时光的拥抱,和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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