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风 阅读至27%

台风

书名:野庙碑 作者:范剑鸣 本章字数:4091字 更新时间:2021-12-03 15:09

一场叫鲶鱼的台风包裹了小城。马阿姨半夜起来几次,起身到楼下看看积水的情况。这是河湾建房的缺陷,自从房子建好以来,马阿姨就养成了这个习惯,每当风雨大作,她都要起来观察水情,要么是担心村里的积水进村,要么是担心洪水漫涨,而这样的事情,时常都可能发生。还好,这次台风带来的雨水来得快也走得快,小院里只是进了一厘米的水,而且很快就退去了。

那积水的痕迹在那棵白玉兰树身只留下手指头的高度。这棵白玉兰,还是最初和丈夫一起种下的,转眼二十年过去,人走树长,玉兰花都长高到二层楼高了,白色的花朵像丈夫的脸庞,探向小院的二楼,早已高过了围墙。就在玉兰花边,水泥阶梯沿着围墙升上二楼,马阿姨回到卧室,想起素姑的坐化,心里有些恍惚不安。

如果不是强行拆迁,野庙呆了几十年的素姑,就不会这么快坐化而去!马阿姨对素姑的死充满悲伤。她的死,让她突然发现,素姑是她在村子里最熟悉的朋友。自从丈夫英年早逝之后,马阿姨有事没事,就会去野庙里跟素姑讲。昨天,素姑的楼顶的指责,让马阿姨感到羞愧。是的,马阿姨这些日子被拆迁的事闹得心烦,一直忙于打探各种补偿的政策,完全忘掉了野庙的存在,忘掉了素姑。但素姑没有忘掉她,就在昨天的讲演中就提到了她,提到了她早逝的丈夫和失踪的小儿子。

这段时间,马阿姨成了电视台的忠实观众,每天都准时收看小城的新闻。就在昨天夜里,商业城有一个姓谢的老居民签下了第一份协议。老人回首当年果然滔滔不绝,说当年这商业城是赣闽边际最繁华的小商品批发市场,当时政府招商引资,外地的商人纷纷进驻,这里车水马龙人满为患,他投资的店铺就在商业城最边缘的地方,几年就收回了成本,谁知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商业城突然就穷途末路了,楼上空空的,楼下满满的,头轻脚重肮脏拥堵。如果不是拆迁,这些商铺就不值钱了……

老人的回忆点到为此,接着在电视镜头前说,他有两个店面、两处旧房,旧房如果不是拆迁,1500元都卖不到,现在能签下3000元价格非常划算。他拿第一还可以拿到1000多元每平米的奖励,和首签的几万块钱奖金。

王燕特意到家里走访,把这个首签协议的消息告诉了马阿姨。马阿姨看到王燕走进小院,说,这不是美女记者吗?为我们送喜报来啦。王燕说,是喜报呀,有人签协议了,电视上你看到了吗?阿姨说,看到了,这段时间我天天看电视呢,不是拆迁吗?我得多关心新闻了,村子里传得沸沸扬扬,都在说那几万元资金的事情呢,有骂的,有赞的,有后悔的,有痛恨的。

王燕笑着说,你是后悔呢,还是称赞呢?阿姨说,我当然羡慕,但是不后悔,我怎么敢先签呢?我的儿女会说我傻子,街巷邻居也会骂我笨蛋,我才不敢冒险。

说实话,马阿姨其实一直想走出这个小院。自从王燕踏进院子第一天,她就向王燕表明了态度,一定会支持拆迁,只是她还得观望邻居的意见,不能随便打破村民无形的监督。自从有了拆迁的消息后,她每天都要到指挥部走一趟,听听各种消息。马阿姨觉得自己的心被弄乱了!马阿姨走出阳台,披着一件厚衣服,望着这栋过于安静的小院。

玉兰花提前开出了花朵,白色的玉兰像一只只鸽子在树上盘旋。围墙边的菜圃里,种的生姜拔了一半,还余下一半。几条蚯蚓在菜地里经营着一片疏松的洞穴。

素姑讲得没错,这些年来,马阿姨有一点心事都要送到野庙里。她确实没有一个知心的说话人。这不,拆迁的消息传来,她更惦记那个失踪几年的小儿子了。尽管素姑安慰她说,按照掐算,小儿子还在人间,只是一时不愿意回来。这些年,为了儿子的事情,马阿姨像杨杭一样,舍得香火钱,不断向神明祈祷平安。

如果小儿子不回来,万一这房子要拆迁,是应该三分开,还是二分开的?两个当哥哥的,当会听母亲的,但做母亲的,却也要探测儿子们的心意,否则将来会留下争执。

那一次,素姑在野庙里专心地听马阿姨讲故事,听她讲述小儿子玉祥的故事。马阿姨忘记了身在寺庙,有神明看着,讲得大泪滂沱。这是一个母亲对儿子的牵挂。这种柔情手段后来放到了家庭会上,对马阿姨解决矛盾起了关键的作用。王燕参加家庭会的时候,就坚信没有人会对老人的眼泪无动于衷。特别是在一个公众场合。

素姑当然没有儿女之情。但素姑理解马阿姨的感情。马阿姨说,她一直相信,我家的小儿子玉祥一定还活在人间,他两岁那年差点淹死了,不是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吗,有后福的人怎么会不在人间呢?

玉祥出生那年,国家的计划生育政策越来越紧了。玉祥的父亲是一个民警,已经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单位动员他要发挥带头作用。那时玉祥刚刚怀上,做父亲的于是非常犹豫,要不要发挥带头作用把玉祥打掉,减轻生活的压力。又可以成为先进典型得到政府的奖励。阿姨坚持不肯,但是答应生完玉祥后就去结扎,这也是带头作用。玉祥是家里的满崽,受到父母加倍的疼爱。

玉祥两岁那年,家里准备把房子升起两层。那时擦子街建砖混房的人还不多。家里钱紧张,得省着来购买钢筋红砖,捣楼板的石头沙子,两人决心自己下河里挑。两口子一有空就到河滩上挑石头。玉祥也跟着在岸上玩。秋天的河滩,河水还没有完全落下去,两口子等不及水落石出,就在河水淘石子。水淋淋的石子从水里挑出来,一担有一百多斤。两口子都是上班的人,这一百多斤的担子是一个沉重的考验。两人咬住牙关,一个上午就只能挑上那么几方。男人累了,坐在河滩上抽烟,而阿姨还在河里淘石子。他爸一边抽着烟,一边看着玉祥在河滩上追赶着一只鸫鸟。鸫鸟在河滩上时停时飞,一会儿在石头间啄食,一会儿在草丛里擦着翅膀。

玉祥自小喜欢小鸟。他爸经常会下到林场去,不时带回一两只受伤的鸟儿,鹧鸪呀,斑鸠呀,他爸让对岸的木匠老邬做了一只鸟笼,为小鸟安了一个家。玉祥以小鸟的主人自居,每天围着鸟笼转,不让哥哥姐姐走近。那时的院子里充满小鸟的叫声。在河滩挑石头的时候,他爸就把鸟笼提到河滩上,让玉祥安心地守着,不会跑远。玉祥不知道笼里的鸟与河滩上的鸟有什么不同。一些鸟听到鸟笼里的同伴,会好奇地飞前来瞧上一阵子,然后飞走。玉祥是一个多心的孩子,他希望笼里的鸟有更多的伙伴,就想在河滩上抓一只小鸟。但那只鸫鸟显然对玉祥很是轻蔑,不紧不慢地跟孩子玩起了游戏。鸫鸟总是在玉祥的小手快要伸出来的时候飞起来,落到前头。玉祥追着飞鸟越走越远。关键的时候,鸫鸟飞到河中一片草滩上了。玉祥对河水深浅没有概念,就想当然地要跨过河流,紧追不舍。

听到玉祥呼喊的时候,他爸正在抽烟。他猛地朝河滩看去,玉祥不见了,而河面上扑腾起一片水花。他朝河水冲了过去,玉祥被河水卷走,朝下游的深潭漂去。那片水域是两条河流交汇的地方,是两条河流的月亮变成一个月亮的地方。玉祥慢慢地沉下去,他爸水性不好,浮了一段路就体力不支,眼看玉祥就在前头,但怎么也够不上。阿姨看到情况不好,就拼命往石桥跑去。她把正在家里做木匠的老邬叫了过去,把玉祥救了起来。

那一年,笼里的小鸟也奇怪地死去了。玉祥到处找爸爸,但爸爸一直没有回来。他编着妈妈哭,一会儿要爸爸,一会儿要妈妈。妈妈于是说,爸爸去很远的地方找小鸟了,要隔一段日子才能回来。那阵子,玉祥一直在找爸爸,说什么时候爸爸从林场回来,什么时候会带小鸟回来。后来,朱骰的爸爸为玉祥送来了一只风筝,带着他到河滩放飞,玉祥看到越飞越高的风筝,从此不再问爸爸要小鸟了。鸟笼从此空了,但墙壁上多了一只挂着的风筝。

玉祥不爱读书,好玩。初中毕业那年,他才15岁,说是和同学去外头找事做,从此就没有回家了。阿姨找到他的同学,同学说在玉祥和同学在车上闹起了争执,一气之下从车窗里跳下,从此就没有了消息。玉祥原来每年都要换一只新的风筝。阿姨对着玉祥房间里的风筝哭了一年,仍然不见儿子回来。连续十五年了,玉祥仍然不见回家过年。墙上的风筝早就变成了只剩下一只骨架,灰白纸上就早没有翅膀的图案。

那一年,大儿子在深圳安家落户生了孩子,叫阿姨去照顾。阿姨那段时间一有空就要到深圳的各个街巷和景区去走走,希望在茫茫人海中发现玉祥的身影。阿姨特别喜欢看孩子们玩风筝,她觉得那些玩风筝的孩子身上有玉祥的影子。有一天,阿姨在公园的椅子上坐着,一只风筝落到了她身边的树枝上,挂住了。一个小孩朝风筝跑了过来,一边嚷嚷我的风筝,一边骂着爷爷笨蛋,不会放风筝。阿姨把风筝从树枝上取下来,教小孩子在地面展开翅膀,小心地扯线,慢慢地跑,把风筝拉了起来。阿姨扶着小孩的手,悠悠地拉线放线,手臂晃动,时紧时松,风筝在公园越飞越高,小孩高兴地在草地上奔跑着,开心极了。这时小孩的爷爷前来道谢,两人交流了起来。

阿姨问老人,在深圳有没有见过玩风筝的大青年?

老人说,他倒是见过一次。有一天去河边散步,看到前面有个青年带着一只风筝,年龄不小,二十来岁了。老人感到奇怪,这年纪怎么还玩着风筝?他走前去搭话,才知道是一位流浪者。这青年说他是江西人,有几年没有回家过年了,一直在外头漂泊,他说他不想回家,家里有一帮同学等着收拾他,他们结下了血海深仇。他说他一年换一个地方,在全国的城市转悠。老人还劝过他,要想想父母亲的感受,那青年就说,看到风筝,就看到父母。

阿姨听了老人的讲述,赶紧问孩子相貌特征。孩子左边的眼角有一道深深的伤痕,这是小时候一次玩风筝磕伤的。阿姨感觉他就是玉祥,问怎么才能够找到这个人。阿姨那段时间在老人的带领下,每天都要到公园里散步,希望遇到玉祥。但放风筝的青年一直没有出现。老人想起了青年说在深圳贩卖蔬菜水果为生,于是前往水果菜市场打听,有没有一个喜欢放风筝的青年商贩。终于问到一个摊主,说是她倒是见过,二十来岁,但是一周前就说要离开深圳到其它地方去,从此没有见过他。

阿姨的心一下子就空了。但老人的风筝故事,填满了她的希望,玉祥还在人间,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一时不想回到家乡。

素姑听了马阿姨的哭诉,认为玉祥是去外头找爸爸了。马阿姨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想了想,点了点头,玉祥长大后不再玩鸟了,但有时候会愣愣地看天上的飞鸟,变得沉默,一直不喜欢把心事的说出来。

素姑说,我和你一起等着你的儿子回来吧!

马阿姨觉得,素姑的野庙,跟别处不一样。在野庙里,素姑只是管事人,不算出家人。她几十年来,她既通神性,又通人性,为此跟乡民颇为合缘。如今,素姑却意外地先走了,没有等到玉祥回来就坐化而去,马阿姨觉得这是个不祥征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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