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岗 阅读至13%

换岗

书名:野庙碑 作者:范剑鸣 本章字数:5593字 更新时间:2021-12-03 15:10

王燕没想到,她没有说出主任约会的事情,倒是主任先把她“出卖”了!王燕知道,主任自然有他的难处。社长那番讲述,也有他的道理。虽然王燕面临的是一场误会。王燕也不知道,报社的领导凭什么判断朱平是王燕的男友,而这个判断居然成为报社的重要决策。

那天上午九点,王燕接到主任电话,又以为有什么重要的策划,或者对刚刚收到的稿子有什么重要修改意见。对此王燕习以为常。这年头,精准扶贫,城市改造,工业经济,旅游发展,哪一项县里不是要求加强宣传?这些工作被统称为“攻坚战”。有了战争的味道,就有火药的气息,记者部自然就像战地记者,准备随时应战。

这一天,王燕差不多是半夜爬起来写稿子,从五点弄到九点。没办法,昨天刚刚采访的人物通讯,主任点的题,又是版面头条,她不敢懈怠。同学约她看电影去,王燕回应说,得写稿子呢!同学说,大片,可别错过,我请客,报社又不只你一个记者,再说这些小地方的新闻出来不出来,地球还不照样转。理是这么个理,但王燕可不敢让报纸开天窗。王燕想晚上弄完,第二天可以睡个懒觉,但在电脑前捣弄了半天,就是没有灵感。心里烦得很,就早早上床睡了。睁眼已是五点,王燕赶紧起来,突然就有了一个标题涌上脑门。题好一半文,趁热打铁,连续作战,母亲敲了几次门催吃早点,王燕也不理睬。

九点。王燕看到邮箱的发送时间,松了一口气。这时,家里安静极了,父亲和母亲早就上班去了。王燕跑到厨房,准备吃早点,突然电话响了。是主任的。王燕匆匆吃过早餐,直奔公务大楼。

报社在公务大楼最顶层,十二楼。王燕来到大楼门前,却一时进不了大楼。大楼前围满了上访群众,他们吵嚷着,像是声讨什么补偿标准过低,或者要求就地安置之类的。他们表达的决心,是坚持不签字,并且要求乡亲们团结一心,抵制到底,直到政府答应要求。门卫组成了人墙,挡住了大门,劝他们到旁边的信访局去反映问题。

这时,王燕想起了自己刚进报社时的一件蠢事。

第一次看到大楼前的群众上访,王燕以为是新闻素材,就拿出纸笔来采访。门卫与上访群众拉扯着阻拦着劝解着,一时闹得不可开交,甚至有肢体冲突的趋势。王燕打开采访本说,乡亲们,跟我说说情况吧,我是记者,我可以把你们的意见报道出来。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突然瓦解。群众转移了注意力,立即围着我七嘴八舌讲了起来。原来他们是一个村子的群众,由于小孩在楼顶玩闹时不小心触及高压电线,导致重度残疾,他们的怒气对准了电力公司,上访要求政府作主,让电力公司作出赔偿。

正当王燕奋笔疾书记录采访之际,主任问我在哪里。王燕说正在采访。主任问,在哪里采访。王燕说,在公务大楼门口。主任问,门口采访什么?王燕说,群众,上访群众,送来的新闻。主任说,糊涂。回到办公室,王燕被主任教训了一番。上访群众是可以采访的吗?就算他们的要求是合理的,得相关部门解决后才能报道,我们不能随便触及。

每次看到上访群众,王燕感到一阵羞赧。门卫自然熟悉她了,没有把我当作上访群众,还打趣地问,是要进去上班呢,还是来帮我们解围?

回到报社,王燕立即来到主任办公室。但主任却没有说起策划呀稿子之类的事。主任抽着烟,在思考着什么问题。王燕望着他的脑门,顶上一片绿洲,加上烟雾腾腾,仿佛是缩微的江南风景,流水人家,炊烟袅袅。王燕知道这么形容主任不对,主任的脑门如果是为工作操心的结果,至少有一部分是由于我。

一个记者要真正成熟至少要两年时间。第一次跟着主任采访,是一个人物通讯。主任说,你文笔好,写写试试。王燕交稿的时候,主任看了稿子,很久不吭声,不作一声评价。我怯怯地问,稿子怎么样,请主任指点。主任只说了三个字,而这三个字让王燕无地自容。这三个字让王燕铭记终身。这三个字让王燕发愤图强。这三个字是:四不像。

王燕是汉语言文学本科毕业,并没有学过新闻采写。她喜欢写东西,那都是瞎写,但新闻有新闻的套路。虽然主任说,新闻写到最后也是自由的,没有套路的,有文学底子的人写起新闻来,上路快。多年的跟随,主任捕捉新闻点的思路让王燕佩服,王燕的成长也没有让他失望。但这次,他不谈业务。

主任说,上次那个擦子街的采访,成果很不错嘛。

王燕说,没有呀,稿子是写了,但最后一直没有跟踪报道了,路灯管理所最终没有行动,说这里是拆迁的区域。

主任说,至少增加了见识,认识了朱平吧。

王燕感觉主任有点怪怪的,说,朱平算什么人物,一个中学老师而已。这些年,承蒙主任的器重,我跟随过多少大小领导,接触过多少文化名人,采访过多少企业家科学家,朱平算什么人物呢?!

主任说,是的,你采访过那么多人物,但跟你最终没有什么交集呀,他们只是你笔下的一个素材而已。但朱平不同,你们的认识可以有其它的意义。比如,你们有点像恋人,经常在一起的。

王燕头嗡了一下。主任的判断并非空穴来风。擦子街的路灯报道完成后,王燕跟朱平的确还有接触,也算是一个朋友了,但不至于是主任说的那个级别,主任显然是为王燕的终身大事操心,像王燕的父母一样。

王燕从来没有意识到,朱平为此被别人看成了王燕的“男友”。主任听了王燕的解释,微笑着说,不会吧,不是男友?那么好的情景,那么好的地方,那么好的一个小伙子,暂时不是也不打紧,以后可以是。

王燕反问,那主任等于是承认那天在与女友约会了?

主任笑了笑,说,我倒是希望我们都在进行同样的事情,人生中最美好的事情。我没想到,主任已经人到中年,但仍然享受着人生中最美好的事情。

朱平是我的男友?王燕当然给予否认。但她否认并没有用。就由于这个莫须有的判断,王燕被主任带到了社长的办公室。主任说,报社有一个新工作交给你,我们去社长办公室,听领导安排吧。

主任把王燕带往社长办公室的路上,王燕心里一阵紧张。社长亲自安排工作,难道要换岗位了?从记者转为编辑?一年前王燕向社长提过要求,说工作压力太大,想从采访转为编辑,这样时间有规律,可以有点自由支配的时间。社长表示理解,还特意问,记者不是更自由吗?全县城乡到处跑,是不是工作忙耽误谈恋爱了,工作恋爱可以两不误呀!

王燕给予否认,说只是不想透支了青春。

到了社长办公室,王燕才知道,真的是要暂时变岗位了,但不是转为编辑,而是拆迁。社长抽着烟,像个腾云驾雾的神仙。他先让王燕和主任坐下,悠悠地说,我们做报人的,业务工作要会做,中心工作也要锻炼,王燕你一直非常出色,不论是采写稿子,还是编辑版面,不论是推销报纸,还是广告业务,可以说非常出色。这很好,一个人的能力应该是全面的,将来毕竟还有可能要继续向前发展的嘛。

王燕开始还是没有听懂社长的意思,但这一番肯定和鼓励,让王燕感觉暖暖的。接着社长说,昨天晚上,我们宣传部长召开了一个调度会。社长把会议精神传达得非常详细,但与采编业务毫无关系。重要的倒是部长说出的一些数据,它们像齿轮一样,咬住了我们。

第一个数据是一江两岸棚改工程第一期,涉及五千余户。

第二个数据,是全市五千余个干部安排了拆迁任务,与他们一一对接

第三个数据,是如果十一月三十号达不到95%的居民签约,县里准备放弃这个区域的棚改,以后这些老村老街就只能永远像一件修修补补的衣服,存放在锦江岸边。

而这里面的逻辑是,每一个干部,每一次努力或松懈,都关系着这个项目的走向。群众是X,干部是Y,两者相加,结果可能是100,也可能是0。这就是拆迁动员工作的意义所在。每个人都可以代入这个方程式中去。

要命的是,进度每天都在排名,排名形成的压力每天都在层层传递,从县领导,片区领导,单位领导,到小组头头。

而这次调度会的主要精神是,我们这个片区的排名过于落后,必须想尽一切办法做好统战工作,发挥我们宣传工作者的优势,挖到一切可用的人际关系推进拆迁。

于是,王燕和朱平的那一点点关系,被挖了出来。

社长说,你跟这个项目本来没有关系,我们报社分到的任务有15户,但我们为了不影响出报,边缘人员每人两户,骨干人员仍然照常上班。但这次部长给予的压力太大,他说我们甚至可以停下报纸,也要全力推进拆迁工作,我们只好重新调整,更重要的是,你采访过擦子街,熟悉那一带的情况,那个稿子写得很好嘛。

社长顿了顿,听说朱平是你男友?

王燕脸上起了一阵发热,说,没有的事。社长看了看主任,接着说,是不是也不要紧,但你们既然熟悉了,就是一种有利于工作的关系。这样,朱平家,还有你采访过的两户,正好在我们的区域内,都安排给你,你可以集中时间攻坚,稿子可以写,也可以不写,但十一月底,必须全部完成任务。

就这样,王燕被放进了那个方程式里,成为了Y。就这样,王燕与朱平的交往,被绑架在城市的发展进程中,她和他的一喜一怒,都可能影响拆迁的结果。因为五千分之一,就等于五千,每一户都是95%签约率中的分子。这事就有些意思了。平常说没有你地球照相转,论证个体对集体事业影响之微,而在这个方程式里,却反过来了。照这样推理,从我迈进擦子街的第一步起,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都被纳入历史的洪流。

社长转述了部长在调度会上说起的一个“荷花定律”。

一个池塘里的荷花,每一天都会以前一天的2倍数量在开放。如果到第30天,荷花就开满了整个池塘。请问:在第几天池塘中的荷花开了一半?第15天?错!是第29天。这就是荷花定律。第一天开放的只是一小部分,第二天,它们会以前一天的两倍速度开放。到第29天时荷花仅仅开满了一半,直到最后一天才会开满另一半。也就是说:最后一天的速度最快,等于前29天的总和。这就是著名的荷花定律。部长的比喻是生动的,我们每个拆迁干部都是荷花仙子。少了一朵,就意味池塘开不满了。

王燕苦着脸,从社长办公室走了出来。主任跟着,来到了王燕的办公桌前,说,是我推荐的,别怪我出卖了你哈,我们单位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王燕说,我服从安排,但不要造谣,说我和朱平是恋爱关系。

主任说,昨天晚上社长开完调度会,就召集我们中层开会,要大家挖社会关系,我就想到那次你与朱平在一起,后来我们向学校了解过,果然是在拆迁区域的,于是就向社长推荐了你。我也是实在没有办法,当然,说不定这是一件好事嘛,你可以抽出时间好好解决终身大事了。

主任还说,我们报人呀,说实在的,都是秀才造反十年不成,你算你是著作等身,报纸就是个易碎品,其实都是敲边鼓,没有大用的东西,而这拆迁工作,你的每一滴汗水,都会直接影响城市的改变,当你看到擦子街焕然一新,成就感不是更大吗?

岗位调整后,王燕徘徊在大桥上。她得理一理今后的思路。七年了,她一直冲在时政采访的第一线,熟悉了新闻采访的门路。这种工作目标明确,主题既定,不论对方如何健谈天花乱坠,也可以随时勒马回缰,让对方说出她需要的话语弄到需要的素材。对方无论如何沉默和拒绝,王燕会耐心地沟通,一句句挖出我想要的内容,甚至当事人的沉默本身会成为写作的素材,从而顺利完成任务。

但是,拆迁是一项陌生的工作。王燕当然采访过拆迁的干部,熟悉他们的甘苦。真是天下第一难啊!这句耳熟能详的话,王燕不止一次听到。但采访时听他们说起,只是一番感慨,无法感同身受。没想到如今自己就摊上了这样的苦差,像吴承恩成了自己笔下的唐僧,也要面对九九八十一难了,却哪里知道如何闯关呢?这差事,上面定下了时间表,但你却不敢拍胸脯说保证。是啊,从今以后,自己得一天天耗着,不见底。虽然也是与人打交道,也是做思想动员工作,也是主题鲜明,但你急不得、慢不得,每一次走访交谈,根本没有既定的成果。不像采写新闻,可以梦中想好标题,可以半夜起来写稿子,可以上午九点准时看到记者部主任的微笑。

惟一的好处是,王燕摆脱了无期徒刑,不必像以前一样每天像机器一样运转。摆脱了吗?并没有。忙吗?并不会。就是这么个奇怪的情况。这里,显然有一种巨大的落差。王燕站在八一大桥上,不由对南边那片破旧老街望了一眼。

以八一大桥为界,小城的南北是新旧两个世界。南边是老城,江边的建筑破旧老相。北边是新城,沿江路已经改造完成。七年前王燕刚进报社,小城的沿江改造项目刚刚启动,叫锦江花园。当时报社也分到一户拆迁对象。听说这户一位对象想不通,在锦江里投河自尽了。王燕听后悚然,感觉城市的发展隐含着某种碾压的力量。主任的家在项目地段,也在拆迁对象中,他当时抽了支烟,说起这户乡邻的死亡时没有更多的评价和悼念。

多年以后,王燕站在南端大桥上,看着锦江花园焕然一新,仿佛这就是城市本来的样子。沿江石砌堤岸,大理石栏杆,树木蓊郁,上下两条游步道并行不悖,上面一条临街,对面的店铺灯火繁华;下面一条临河,不时可见竹筏夜渔。王燕和父亲是进城的移民,并不熟悉这座城市的悲欢离合,不清楚投河的乡亲为何如此绝望和决然。这个项目改造前,河岸成为巨大的垃圾场,房屋随意,路网凌乱,河道垃圾“万紫千红”,白色泡沫和红色塑料挂满河床上的树根和灌木。改造后,沿河成为公园和街道,晚上散步的人流潮汐一般汹涌。

在这座小城工作后,王燕偶尔在沿河的游步道上行走,可以看到破碗,纸钱,蜡烛,似乎是沿河的老住户在祭奠逝去的亲人,可能是溺水者,可能是自尽者,可能是后人在追念先祖某个不平凡的足迹。人们杂沓的脚步淹没了一切,那些逝者的音容早已在城市里湮灭。锦江花园,是这座城市沿江改造的第一个项目,这条河道的美丽景观,打开了城市发展的另一种思路。

记得沿江路刚刚建成那一年,正好奥运火炬在这座城市传递。为展示城市新面貌,锦江花园成为传递线路中的一段。火炬传递成为城市的庆典,也成为项目竣工的重要仪式,载入人们的记忆之中。随着社会发展,这样改造的城市河道越来越长。这座南方的小城本来就被江河环抱,三面临水。现在,又有了“一江两岸”工程。而王燕,已成为参与城市改造的一分子。

王燕在桥上来回走了几趟,理不出一点思路。拆迁这种工作本来就没有什么思路,只能走着瞧。当然,其实是梳理自己的内心,这么一个突然的转折,得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每天回到家里,不知不觉在采访本上写起了一些文字。似乎这是一种生活的惯性。暂时不用采写什么了,被文字纠缠的日子暂告一个段落,王燕却感到空落落的。王燕随手划划,采访本里随意写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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