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 阅读至11%

采访

书名:野庙碑 作者:范剑鸣 本章字数:4286字 更新时间:2021-11-18 13:32

王燕第一次来到擦子街,朱平也顾不上回家,就带着也走访几户居民,让群众说说没有路灯的烦恼。王燕让朱平替我找几家有代表性的居民,能讲出故事的居民。朱平想了想,说,我先请你吃饭,吃完饭后再来吧。

朱平让王燕把车子停在桥头。村场上停着四五辆车子,他们也是从东边开进来的,这古桥是一座廊桥,不通车,只能行人和过摩托车。朱平带着王燕过了古桥,找到一个小餐馆,却是一家牛肉汤店。抱歉地说,这里就近一些,等下你还要工作。

朱平征得王燕同意后,叫了两碗饭,两碗牛肉汤。他一边热心地为我擦姜末,一边说,这家肉汤店可火了,擦子街的人,大都过桥来这边上街上班,人流量大,生意就好。王燕说,这城里的牛肉汤店那里都火,只要味道正宗,那什么烂厅下的,不也是一个城中村的破旧房子改造成的店面吗?这叫酒香不怕巷子深。

朱平说,也是,但平时大家上班匆忙,巷子深就只能周末抽空光顾了,所以地利做生意还是很重要。

王燕笑着说,看来你很懂得做生意投资什么的。

朱平说,被你说中了。跟你说实话吧,我请你来采写擦子街的路灯问题,只是一个表面的诉求,也确实是看到学生受伤了,心疼着,我其实还有更深的原因,这个以后再谈。我先跟你介绍等下采访的居民情况,你作个参考,我们中午的时间都不宽裕。

我们一边吃,一边听朱平介绍。朱平说,他推荐采访两户人家,一个是菜农老杨,一个是寡妇马阿姨,他们的生活跟路灯息息相关,一定有些可用的故事。菜农老杨叫杨杭,是这里的土著,在村子里种菜为生,每天很早起来卖菜,他的菜都是到石桥这边被人批发的。一个是马阿姨,孙子在读八一小学,有时学校有个活动,要早起和晚归,阿姨接送辛苦,当然希望这里有路灯。

王燕点头同意。一边自己拿起擦子,想再弄些姜末。朱平说,我来吧,看你姿势不对头,擦好姜末后,得反过来这样磕在碗里。

王燕说,用得少,我其实不太喝牛肉汤,今天是随你。

朱平说,改日得再找个地方正式请你吃饭,今天太将就了,没想到你是一个不会挑剔的人。但看你喜欢姜末,看来是个性子辣的人哈。

王燕说,当然,可别得罪我了。

朱平说,我以后得小心伺候你。

王燕说,谁要你伺候了。王燕接过擦子,自己磕了起来,一边问,这擦子街为什么叫擦子街呢?擦子是什么意思?是街的形状像这个用具吗?倒有点像,条状。

朱平说,擦子有两种意思呢,一种是这个用具,铁皮加竹板制作的,是用来摩擦菜根制作菜丝的东西,另一种是对残疾人的称呼,不是有一些残疾人行走不便,擦着地面爬行吗?但我也不知道擦子街取名是那个来头。

王燕说,我今天倒是被这条老街擦了一下,看来擦子街名副其实,不但是条状的,关键还是容易磕磕碰碰的。

朱平笑了,那我今天算是英雄救美呢,还是请君入瓮呢?

王燕差点笑喷了。

两风卷残云,很快就用牛肉汤泡米饭填饱了肚子。朱平结账付了钱,带着记者往桥头走去。在擦子街,他们先拐到老杨家。老杨叫杨杭。吃过午饭,两口子正在小院里整理菜蔬。朱平说,老杨,这是记者,来报道我们擦子街没有路灯的问题,你每天早上卖菜,不是非常希望有路灯吗?以前去卖菜黑灯瞎火的走着,有没有遇到什么意外情况呢?都可以跟记者说说。

老杨两口子都清瘦,说话轻言细语。老杨从一个黄色的塑料筐里抓起四五支菠菜,用稻草扎成一个小捆,堆在另一个菜筐里。绿色的菠菜慢慢像柴垛一样高起来,成为一道小小的绿墙。在无数个捆扎的动作中,老杨回忆起一件被抢的经过。老杨的口气慢条斯里,一个让人愤怒的事件,却被复述得水波不兴,仿佛陈年往事失去了追究的意义,在老杨心里激不起一点风浪。

老杨说,那准是村子里那些小年青,上网没钱了就对我下手,如果不是黑灯瞎火,我一定能够认出他们来的,听着声音就熟悉,只是不能确认是谁家的孩子。那天我运气好,四五点上街去,两百来斤大蒜很快出手了。我正高兴地过了石桥,拐进巷子里,两个年轻人蹿了出来,一个按住我抢了照明灯,一个搜走了我的钱包。这些打短命的,乡里乡亲还敢下手,都说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

王燕问,你怎么知道是村子里的人?

老杨说,不是村子里的人,怎么知道我卖菜为生?怎么知道我上早市的习惯?

告别老杨,又来到了马阿姨的家里。阿姨的院子就在附近,一树高大的白玉兰青枝绿叶,探出墙来。朱平敲了门,叫了几声,院子里传来一个活泼的女声,接近于美声唱法。阿姨打开门,听到朱平的介绍,热情地把记者引进了小院。小院里其实住着两户人家,一是马阿姨自己,她带着孙子在家里,儿子都在外地工作。另一个是租房的,是乡下进城来读书的,这旧房旧村租金便宜。

说起没有路灯的烦恼,马阿姨说,有一次孙子参加活动,我前往接送,不知道孙子提前结束他自己走了回来,而我仍然按时到学校去找人,两人就这样错过了,孙子看到黑灯瞎火,走错了路,拐到了村子另一头的野庙里。我打电话叫了女儿小英一起过来寻找,还叫醒了老杨两口子,街坊邻居一起折腾到半夜,才在野庙里找到孙子,只见他蜷缩在野庙一角嘤嘤地哭,他后来告诉我说怕惊了神灵,所以不敢放声大哭。

考虑朱平要赶着上课去,一个半小时的采访,王燕并没有展开。

稿子出来后,朱平再次打电话约王燕,说是上次说定的正式请我,同时代表老街人民向我表示忠心感谢。其实稿子是出来了,但王燕知道解决问题有些困难。说谢,还是为时过早,或者无功受禄。

这类情况频频出现。这个版面原来是主任亲自操刀。后来王燕才知道,民生版主当久了都会有“道德疲劳”。这是主任发明的新词。这个词当然来源于审美疲劳、职场疲劳、生死疲劳。主任的解释是,最开始一段时间,会像上帝一样接听诉求,深表同情,悲天悯人,积极联系相关部门,认真地答复和解释,深入地跟踪报道。一两年之后,发现群众的诉求能见子打子、立说立行解决的比例不大,背后多数牵扯到社会发展的大问题,制度设计,城市规划,协调发展,并不是相关部门漠视的结果。为此,民生记者一般弄了几年就会不想干了,诉求的问题高度雷同,而对接干部都是建设管理部门那几个人,翻来覆去,大家一接触,就打着哈哈。

但王燕还是去赴约了。王燕觉得朱平这个人还是挺热情的,何况他说过,反映路灯问题其实还有更重要的原因。上次说的那个悬念王燕还记着。

朱平定的地点是一家咖啡馆,中西餐都有。不巧的是,王燕遇到了主任。小城太小,报社同事吃请是平常的事情。以前有的采访单位请客,一般会让记者叫上报社同事,这样让稿子上个保险。王燕和主任一起去赴宴也是平常事。但这次遇上有点难堪,因为王燕没有叫上主任,考虑是个人请客。

王燕和朱平吃得正欢,服务员进来添水,打开了房门,王燕往门外一望,正好主任从对面走了出来,也开着门,里头坐着一位女士。王燕和主任目光接触,只好互相打起招呼。主任看着朱平,似有所悟,点了点头,上个卫生间回来,又去和他的女士相聚去了。

王燕有点后悔,担心主任误会。王燕就想到朱平那个悬念。都怪这个悬念引她过来!

王燕问,你上次说反映路灯问题其实还有更重要的原因,是什么原因呢?

朱平说,说了你可别怪我哈。

王燕一愣,难道朱平是借机接近自己?王燕说,不怪你,既然我都来赴约了。

朱平诡秘地笑了,说,我是在利用你。

王燕的脸拉了下来。

朱平急忙说,你听我解释,我是说我想结识你,还有更多需要你的地方。

王燕不知道朱平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就说,别老是卖关子了,直接说问题。

朱平说,我是刚从吉安考回来工作的。我是个教音乐舞蹈的,在吉安上课时扭伤了脚,结果弄得非常惨,女朋友分手了,我就决心考回来,有一次看到办公室有张报纸,是你写的文章,一篇深度报道,为此我成为了你的忠实粉丝。

王燕心里暗想,一篇报道怎么就上心了?这样的粉丝没什么特殊呀,这样的桥段好像过于老套。王燕不知道朱平为什么要介绍自己和女友的事,在这样的地点,这样的时间,这样的语境之中。说实话,王燕对他接下来的话不太感兴趣,她以为他要继续恭维,给她一些精彩的糖衣炮弹。

但是王燕想错了。

朱平赞美王燕的文章,不是称赞妙笔生花,而是针对采写的内容。一般来说,这样的情况不多,只发生在被采访对象身上。不是有人说现在的文章没有看,读者就俩,谁写谁看,写谁谁看。而朱平提到的文章,根本没有涉及到朱平。朱平说,我从文章里看到了你的采写风格,对读者提出的问题会刨根问底,会采写一个深度报道,我们就需要这种深度。

而这次,朱平真心感谢王燕的地方,是王燕对擦子街未来走向的分析。

朱平说,他和同事,同一个办公室老师,集了十来万块钱,搞了一次赌博式的房产投资。这次赌博的对象,是上次我们采访过的菜农老杨。老杨是土著,上次去过的小院,是他的第三代房子。他爷爷和自己建起的,还有两处土屋。老杨的儿子得病了,要去南昌看病,花费不小。我偶然得知他有卖掉土屋的打算。但我根本没有底,如此破旧的老街,如此破旧的土屋,当时来说根本不值钱。这里现在也是中心城区了,拆了也不能重建,就算偷偷重建了,这样的环境难以住人。老杨开的价钱,十九万块钱,咬死了不降。我跟同事商量,就说一起凑钱搞个房产,把这个土屋屯起来,将来如果这里搞城市改造,拆迁补偿肯定超过四十万。

王燕佩服朱平的眼光,说,你应该去专门做生意,这样早就发了。

朱平说,我父亲就是搞投资的,你知道我父亲叫什么吗?朱骰。

王燕笑了起来。其实她没听出那个有意思的名字来。

朱平说,你一定听成“猪头”了,骰就赌博用的“骰子”,骨字旁,决定一个人财富和命运的道具,也确实是吃人不吐骨头。而我父亲是个包工头,每次承包项目不太算数,就论狠劲,大体概算一下就去应标,每次都像赌博一样,有赚有亏没有定数,他这个“骰”字倒是很贴切。

朱平给王燕添满了红酒,说,我得隆重地再敬你一杯。王燕端起来迎上去,碰了一下,喝了。朱平说,这次你报道中的信息非常重要,我们不是要你真正解决路灯的问题,而要你顺着路灯问题打探政府的动向,这条老街什么时候会搞拆迁。不错,你果真采写了,我们的计划成功了一半。

王燕问,怎么说。

朱平说,你为了路灯问题深入找了相关部门,得到确实的消息,半年后这里就要实施城市棚改工程,所以暂时这里不安装路灯,这给我们吃了一颗定心丸。

王燕说,那你们不是骗人家老杨吗?

朱平说,也不算骗,老杨急着要用钱,他家等不到半年之后再卖,我们这个时候成为买主,也是对他的帮助。再说,这个改造项目能不能最终实施,还取决于以后政府的推动力度,万一政府与村民达不成协议,改造工程实施不了呢?所以说我们只是成功了一半,楼市有风险呀!

那次吃请以后,王燕跟朱平联系时有时无。他对王燕的利用,或者说对文章的赞美,给王燕的感觉非常不好。当然,王燕还是有一些满足感,毕竟有一个忠实的读者,知道自己文章有着真实的效用。但是王燕还把不准,朱平说的这个风险投资,何尝不是另一种借口呢?因为两人确实为此经常保持联系,而且话题越来越有拓展的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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