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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野庙碑 作者:范剑鸣 本章字数:3367字 更新时间:2021-11-18 13:32

王燕最初来到擦子街,仿佛在接受驾驶技术的强化训练。那是一条什么鬼街呀,七弯八拐,一不小心就撞上人家的花盆,造成一次重大拥堵事件,惹得路人怨气冲天。她本来是进去采访民生问题的,抱着一颗上帝的慈悲心,却被群众看成了惹事生非的小妖精。那次钻进擦子街,王燕确实有一种找不到北的感觉。从未有过的感觉。这些年东奔西跑的采访,对这座城市的熟悉她颇为自负,但这次受到了严重打击。

好吧,文艺一点,是陷入了一个“小径分岔的花园”。王燕被引进迷宫一样的擦子街,都怪朱平。但王燕根本不认识朱平。朱平的名字是他自报家门透露的。他在电话中说,你是民生热线记者吗?她说是。朱平说,我是二中的老师,向你反映一个问题。王燕听出他口气里有些不恭。王燕理解。读者反映问题都这样,对现实的诸种不满会不经意撒到倾诉对象身上。谁叫我是民生热线的记者,我只能热情,王燕在心里安慰自己。

王燕说,请讲,慢慢讲。

朱平说,现在城市到处都弄得灯火辉煌的,白鹭大道,锦江大道,七横四纵的大街小巷,还有东头的沿江公园,一到晚上流光溢彩,真是个太平盛世啊,但你们大唱赞歌的时候,从来没想过我们这里吧?星光灿烂的背后,是一片黑暗。

王燕耐着性子提醒说,你不要抒情,直接讲问题,我不是文艺副刊的编辑。

朱平在电话中笑了,说,还挺幽默的,好吧,我就直接反映问题,我们擦子街到现在还没有安装路灯,居民早出晚归非常不方便,特别是这边靠近古桥,学校就在对岸,每天学生上完晚自习都有过桥回家,穿街入巷,经常有人摔倒,今天我有一个学生就为此请假,我觉得这个问题政府该管管了。

王燕说,好的,我抽时间到现场来看看。

做民生热线的记者,有一种成为上帝的感觉。上帝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王燕也短期有过这种幻觉。一段时间,由于单位人手不够,王燕不但要做记者,还兼了第三版的编辑,报社内部戏称为“版主”。第三版是综合新闻,主打内容是民生,领导提出开辟民生热线栏目,这样加强报纸的“抓地力”,推进新闻的“三贴近”。民生版是一个在大杂烩,生老病死,水路电学,吃喝拉撒,吃穿住行,什么问题都可以装进去,而且打热线电话的显然多是本城居民,内容丰富,采访便利,况且深得民心。自己是编辑,主打稿件也大多数是自己策划和完成。

是个不错的活!

而王燕喜欢顺着一个问题深挖下去,读者反映的问题,往往就成为一个深度报道的由头。为此她养成了刨根问底的职业习惯,并一度乐此不疲。事实上,每一个现象背后总有深厚的社会背景,读者反映的每个问题都是浮标,底下有一片宽阔的水域。正是这个习惯,让她答应去现场看看。王燕预感到朱平反映的路灯背后,一定有值得剖析的城中村大问题。

王燕接到朱平的电话时,已约好去商业城采访。也是接到热线电话,反映商业城临街布满商摊,挤占道路,而这条沿江路又是出入要道,每到早上这里乱成一锅粥。楼上却是空城。其实那条道路王燕也熟悉,有一次采访开车经过,颇受其苦,两百米路程却耗了一个小时。跟城管部门反映显然无济于事,她早就在两会看到这样的提案议案,知道这问题涉及城市改造,要根治只能等待时机。这个新闻素材显然是一个鸡肋,弃之可惜,深入下去又是个死胡同。王燕于是改变方向,不是报道临街商摊整治,而是商业城二十年风云变幻由盛向衰的历史,剖析经济繁荣与城市发展的互动。

王燕跟工商分局干部一番深谈,不觉就是一个上午。走出商业城三楼时,她看着楼下滔滔江水,不经意地问,这个商业城何时能够再现繁华呢?听到的却是:繁华不再,只能拆迁,按照规划,这里是旧城改造区域。

王燕点了点头,为自己留住了一段城市变迁的历史而高兴。刚要离开时,王燕又不经意问,擦子街在哪里?工商分局的干部指了指对岸,说,那里就是。王燕放眼望去,江边一排大树下果然隐隐约约是一片老街的建筑。王燕想起朱平的电话,看看还有点时间,就想顺道进去一趟。朱平说正在上课,让我自己进去一趟就行。朱平问是开车还是步行?王燕说开车。

于是他发来一个进村的地名。

过了大桥,王燕找到了朱平短信上发来的地点,找到了城中村的牌子,从入口进去之后,发现村子布满一条条细小的街巷。王燕犹豫了一下,看到大街边没有停有车位,又担心进村的道路漫长,就斗胆把车子开进了擦子街。但王燕很快发现自己的错误。

擦子街是城中村的一条主街,支路看似四通八达,但没有一条可以确定可以到达古桥头。王燕绕了半个小时,一路上看到绿水盈盈的池塘,飞檐翘角的祠堂,杂草丛生的野庙,而路上的建筑,更是触目惊心。这边是一堵断墙,而那边紧靠着的就是一栋豪华的新楼。眼看峰回路转就要豁然开朗,转角处却是一座庭院,把路挤得像个小蛮腰。王燕一路小心,握方向盘的手微微出汗,心里祈祷着,希望下一个拐角后就是古桥,更希望一路上不要遇上车子。王燕最怕让车了,何况是在这条只能通行一辆车子的巷子里。但偏偏这时前头就来了一辆卡车,并且满满的一车红砖。

王燕暗叫一声,完了!

王燕的车技其实不算太差,一年的驾龄了,但总有一些技术盲区,比如会车。就像熟悉了百分之九十九的字根,但总有些字敲打不出来,只好把五笔切换成拼音。王燕一遇到车子陕路相逢,就不知道该怎么避让,最笨的办法就是退到宽阔的地带。她望了望退路,七拐八弯的看不清。于是装起胆子,试着向旁边一户人家的屋坪退去。这户人家的围墙是缕空的,而且并不完全封闭,中间留下宽阔的入口,显然是供泊车用的。王燕温习侧方定位的技术要领,车子退进了屋坪,却听到怦的一声,只好赶紧刹车。

原来是围墙上的花盆掉了下来。

王燕看到车身紧挨着围墙,知道这是自己造成的后果,看着房东怒气冲冲的样子,只好认了,答应赔偿。就在一番理论的时间,不过十来分钟,这条街巷已经造成严重拥堵,大卡车无法通行,后头的摩托车越来越多,放学的学生骑着自行车在缝隙里钻来钻去,喇叭声顿时此起彼伏。

王燕顿时成了众矢之的,额上直冒汗。她付给房东一张百元钞票,准备驾着车子重新让路,但是折腾了几次没有成功。王燕听到群众的埋怨声越来越难听,急得几乎要哭了起来。这时,一个男青年支好自行车,说,我来帮你腾一下车子吧。只见他熟练地操控着方向盘,把车子侧进了屋坪,车流人流像泄洪一样疏散而去。这时,已经是午餐时间。

王燕心有余悸,坐在副驾座上,说,帅哥,你好事做到底,帮我开出这条破街吧。他往前开了一段路,找一个路口,借路掉头,很快开出了擦子街。在入口处,我向他道别,顺便问起擦子街是不是有一个叫朱平的人。

他说,我就是。

王燕吃惊地说,我被你害苦了!

朱平说,刚刚你还谢我呢,怎么又批评我了?

王燕说,是不是你反映这老街没有路灯?

朱平这才知道王燕是记者。朱平执意要王燕下车,再次坐上驾驭座,开着车要把王燕带到古桥头。一路上,王燕称赞他的车技,他就说,环境造就人呀,还不是这擦子街给逼出来的!这样吧,你要练好让车技术,就多来擦子街。王燕说,我都付过学费了,一百元。

她把刚才的花盆事件说了下。

朱平说,哎呀,那院子就是我的家!我爸也真是抠,一百元也收!那现在是还学费呢,还是教你练车?

王燕说,看到你爸爸心疼那盆花,我是真心赔偿他的。

朱平解了安全带,让王燕重新坐到驾驭座,说是要在擦子街当一回临时教练。王燕并不以为意,只是想抓紧时间把采访任务完成。到了擦子街的尽头,古桥边停着三四辆车子,刚好有一个车位可以泊车。

这几年,小城的车辆猛烈剧增,大街小巷车满为患,而小城像个清贫节俭的市民,建设家园时根本没有规划停车场,于是车位引发普遍的“饥饿感”。但凡吃饭,购物,开会,只要是开车上街,看到一个空空的车位,就会不由涌起一阵意外收获的幸福感,那个白色的条带,就像上帝赐给的“面包”。事实上也是面包,如果你找不到车位,满城绕来绕去,反而离吃饭的地点越来越远,那面包的幻觉就会越来越强烈。

桥头的那个车位,当然是王燕现在的面包。她得赶紧泊车。但可惜这块面包是不规则的,不像平时在大街上遇到的,显然不好嚼。朱平说,练车场到了,这个车位不规则,但目测可以进去。于是,他开门下去,一只手像指挥家一样,忽前忽后,忽左忽右,嘴里的反复着“走”和“停”两个字,那节奏像是在念一段经文。王燕在这段经文的指引下,终于顺利挤进了车位,解下安全带的时候,有一种走下十字架的感觉。

朱平却并不让王燕下车,找了另一个车位练了几遍,原因是这个车位太小,怕等下采访时人家把车剐了,谁知道旁边车主的技术。王燕于是又把车子开离了古桥头,回到他家门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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