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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会

书名:野庙碑 作者:范剑鸣 本章字数:3586字 更新时间:2021-11-18 13:31

彭坊村的版图大概分成三部分,先是擦子街,再是下渡头,再过去就是聂公坝。由北往南,由街到村,再到原野。聂公坝是一片宽阔的田野,一半是村民的耕地,另一些是对岸学校的公产。有人形容彭坊村是一支莲叶开放在绵江东岸,而野庙就是叶梗所在。彭坊村的庙会历史悠远,活动多样。庙会祭祀主神为华夏先祖尧、舜、禹,人称“三官大帝”,祈祷天下太平、百姓安康,影响闽赣两省,成为每年期盼的重要节日。

擦子街是彭坊村入城的必经之路。入城如果步行,可以走那座古桥。桥头长满高大的柳树、榕树、桦树,而这柳树与江水最是相亲,低伏之际,斜向对岸,慢慢与对岸的柳树隔江相牵,在没有桥的年代,这柳树成为过江的临时桥梁。人们在江面上系了一只小船,却没有安排船工,人们只要自己牵着柳枝就可以摆渡。人们称其为“双清柳渡”,是瑞金八景之一。后来,人们又在柳渡边修建了石桥,供人们通行和休息,桥名也叫双清。

小城地近广东,建县以来屡屡受到广东流寇的袭拢,为此县令就把修建了一座桥头堡,作为军事建筑。老街的人们为了祈祷平安,就在城堡内供奉着四尊神,即夏朝的尧、舜、禹,及其舅公。

“三官大帝”为当地保护神。相传明末李自成起义,全国各地纷纷响应。一支起义部队途径小城,将领高头大马走在前面,行至桥头,军马因见“三官大帝”化身隐于云端而跪倒在地,全身颤抖嘶叫不停。将领下马三拜,请问何路神仙,表明只是借路经过不会伤害百姓,话音刚落军马即刻起身。队伍从小城经过,果然不伤民众。为感谢三官大帝恩德,当地群众每年农历九月十三日都要举行祭祀活动,延续至今。岁月流转,朝代更替,祭祀活动渐成热闹而稳定的庙会,包括接神送神、念经做法场、唱大戏、烧花架等民俗活动。

九月十三日这天,杨杭早早回家吃了早饭。刚准备出家门,就听到马阿姨推门进来大喊,杨杭,今天也不放闲吗?院子里堆着这么多菜。

杨杭说,我放闲,但家里的妇人不放闲,今天的庙会跟她无关,她的热闹在教堂。

马阿姨说,一家人信着两样神明,这样心不齐怎么行呢?还是跟着我好,什么热闹我都喜欢,教堂我也去,庙会我也赶,人这一辈子就图个热闹,神明会原谅我们的。走吧,抬神的队伍都来了。

杨杭听到了鞭炮声,由擦子街那边隐隐传来。杨杭的家在下渡头,离擦子街有些距离,隔了几条小巷。杨杭刚到擦子街头,就看到会首朱骰在叫停队伍。朱骰家门口摆着饭食酒水,队伍停驻,鞭炮响起。停留时间越长的的门户,都是捐献香火钱多的人家。

朱骰的家就在擦子街最末端,紧邻着石桥。榕树上挂满了红色的绸带,树下鞭炮的纸屑积得厚厚的。朱骰叫队伍发动,就看到杨杭从小巷钻了出来。朱骰说,杨杭,今年数你家写的香钱最多,两千块,是卖菜发大财了,还是要许下什么特别的心愿呢?

人群发出欢乐的、善良的笑声。杨杭嗫嚅了一会儿,终究没有吐出一句话。马阿姨说,朱骰啊朱骰,你看看你自己的腰板,再看看杨杭的身材,那正好是一个鲜明的对比呀。人们的笑声更是热烈了起来。

朱骰有些自嘲地说,我常在江湖跑,兄弟多,常吃喝,这不把身子变成了圆滚滚的了。但我敢说,这些年杨杭不比我挣钱,我承包的工程,老拿不着钱,而你看杨杭每天都是现金进账,一年的收入我看不在我之下,所以今年也就慷慨了起来!好,我这个理事会长,最喜欢看到乡亲们都发财,多多捐献庙会钱。

会首朱骰带着一班人继续钻进小巷,在彭坊村穿梭来往。杨杭庆幸自己的家就在小巷边,可以看到队伍经过。朱骰也是个会理事的人,在杨杭家门口又一次叫停,以表彰杨杭的慷慨捐献。杨杭有些激动,朝楼上看了看,只见杨明站在二楼的阳台上,朝地面上的队伍看过来。杨杭赶紧叫杨明下来放鞭炮,但杨明只是笑了笑,并不移步,仍然高高在上,还吐了一口香烟,袅袅地在阳台上飘荡。杨杭有些气愤,但又无可奈何,倒是妻子懂事地从房里拿出了一盘准备好的鞭炮,递给推门而入的杨杭。同时,从家里端出了祭祀的物品。

杨杭扯开鞭炮的包装,往地面上一排,朝一头点火。顿时,杨杭的门前积上了一层喜庆的纸屑。朱骰继续说着恭喜发财之类的祝语,向一路的群众摆着手,指挥着队伍抬着神明往远处去。鼓乐齐鸣,响彻村落,在密集的墙壁之间回荡。那些远离小巷的人家,看着村落里密集的房子,有些懊悔自家房子挤在村落中央,无法接受神明的眷顾。

马阿姨羡慕地看着杨杭家,不经意嘀咕了一句:这房子真是建得太散乱了,如果不是人抬着,恐怕神仙都会找不到出路!

杨杭看到队伍远去,又把祭品搬回家里,收回之前不忘朝着神明的方向继续念着一个念了不知道多少遍的心愿。

队伍在村子里走了一遍,接着回到了擦子街头,从榕树下经过,前往庙址。朱骰带着队伍将三官大帝神像送回野庙。队伍浩荡,彩旗飘扬,神像肃穆,鼓乐喧天,鞭炮齐鸣。至正午时分,神像送回,群众挤满庙前,等候烧香。

神归庙宇里,人戏村寨中。庙会组织者以还愿香款和化缘筹款,请来民间剧团演出,寨子里整日人声鼎沸,热闹非凡。样神日前后连续三个晚上,村里搭起4米高的花架。纸扎的神仙捆绑着烟花,引线燃起,一个个仙佛在焰火中旋转飞舞,升向夜空,恍若仙境。每天烧放的花架数量由还愿者决定,每天最少一架,多者五架。唱大戏,看花架,宴宾朋,人神共娱,亲友同乐,来客越多,预示着以后的日子越红火。

庙会是乡村的特殊节日。近年来,庙会依然正常延续,但组织者均为老年人,庙会延续面临窘境,一些庙会仪式已经失传,历史渊源少有人知。庙会保存了祭祀仪式、唱大戏、烧花架、放河灯等重要民俗,而且宣扬感恩报德、与人为善的理念,教化百姓,引人向善。后来,庙会的传统戏曲和“烧花架”受到文化部门重视和关注,一方面保护民俗活动,一方面剔除封建迷信,庙会节俗成为小城的文化节目。

这些年县里乡村旅游景点不断打造出来,乡村文化旅游节也一年一度轮着举办,这些庙会的保留节目,“烧花架”已经成为群众时常得见的活动项目了。擦子街不少人发了财,搬出老街居住,但还是回老街参加样神活动。由于彭坊村土客混居,移民没有自己的祠堂,就把参加庙会作为回乡祭祖一起来进行。渐渐的,这庙会的规模超过了祠堂的宗族活动,庙会从擦子街蔓延到全村,大家也喜欢多了一个喜庆的日子。当然已经移民易俗,取消了那些迷信活动。

杨杭固然喜欢这些自家门口的热闹,但更注重的还是进庙里祭祀许愿的环节。野庙刚刚修葺,整个建筑像一座独立于锦江之畔的别墅。寺庙其实有两层,从右边的楼梯上去,上面有不少阁楼。杨杭听老人讲,当年那个出没于擦子街的红军就藏在上面的阁楼里,从而躲过了一次次国民党军的追杀。

猩红的门柱,高大的檐角,人们把一尊神像放在宝殿正中,大家先后列队祭祀。祭神仪式简单热烈,奏乐,鸣炮,摆牲,洒酒,请飨,唱赞,在香火缭绕之中,神像的面容更加威严起来。唢呐班子从外村请来的,却也像朱骰一样穿着青衿,腮帮时鼓时息,一曲《步步高》吹得溜圆水滑。最后一个高音甩上去之后,大殿立即静场。朱骰脸色肃穆,持香致敬,一段祭祀言辞典雅厚重:

於穆清庙,肃雍显相。济济多士,秉公之德。对越在天,骏奔于庙。不显不承,无射于人!烈文辟公,锡兹祉福。惠我家园,子孙保之。无靡尔土,维公崇之。念兹戎功,继序皇之。无竞维人,四方训之。不显维德,万民附之。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先祖所憩,勿翦勿败!

有文墨的人仔细一听,当然知道这些文句是采自《诗经》。但杨杭并不知道。他只知道跟着朱骰念。他奇怪的是朱骰文化水平不高,但这些句子却念得非常顺溜。直到庙会散后几个月,杨杭才从石桥上的高人嘴里得知,这些句子是朱骰的父亲所撰,会首之位传给朱骰后,朱骰还是刻苦训练了一阵子,才把这些句子念得顺溜。这些都是朱骰的父亲自己在石桥上说出来的。

那天,杨杭在一片肃穆的声息之中跟着念念有词。这些祭祀的群众,就像几千年前北方土地上的先民,被一脉人文紧紧维系,向祖先述说着慎终追远、保护家园的决心。活动进入尾声,鼓乐停了下来,大家开始又闹喳起来,仿佛卸了装的演员们,又说说笑笑的,并不顾忌神像还在威严地看着他们。

朱骰叫大家在偏房里等候,说是要召开会议。这些样神的乡邻,都是擦子街推出来的代表,基本上一家一人,有些年轻人还是特地从外出赶回来的。朱骰主持的会议,杨杭听得一清二楚。这次会议的主题,却不是公布财务,而是讨论散会的事情。

以前,财务清算,惯例都是结余转为下年的经费,不足由会首垫付。这一天,朱骰在结算之后,看到财务有余,就对乡亲们说,这些钱不能留着了,估计得返还捐献者。今年的庙会,或许是最后一年了!

众人一惊,说,难怪这庙会不能搞了?是不是政府制止?

朱骰说,不是不能搞庙会,而是这野庙估计得拆除了。我从政府部门的朋友口中得知,今年这次拆迁是动真格的了!不像以前,只是在墙上写个拆字,却没有动静,我们还是住自己的房子,过自己的日子。其实到现在,我们大家都没底,这个庞大的村子到底能不能改造,会不会拆迁。

朱骰的话,顿时让今年的庙会有了最后晚餐之意。大家议论起来围着朱骰,热烈地议论起来。只有杨杭,一脸凄楚地坐着,默不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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