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源之文明

在这个寂静的宇宙之中，突然有声音出现，是一件让人毛骨悚然的事。

钟山没有害怕，因为此时好奇已经占据了他内心的全部。

他环顾四周，看见了身后的方块突然向内折叠，瞬间吞噬了自己。在方块的中心，出现了一个人形的轮廓。这个人形在他十米之外，正在缓缓向他靠近。

说这是个人形，但其实和人完全不一样，更像是个神秘的幽灵。它全身黑色，在边缘处被一圈白色的雾气勾勒出轮廓，身体发出暗淡的幽光。它没有手，没有脚，但身体挺拔而细长，像是一只直立着的鳗鱼。一个硕大的圆球状头颅立在它的肩膀上，脸上除了两只发出白光的硕大眼睛，没有其他任何五官。

这是钟山从来没有见过的生物，但它既然能在这里出现，能发出让自己“听到”的声音，那它一定就是那个带领自己穿过宇宙的神秘力量的来源，是一个至高无上的智慧文明。

“你是谁？”钟山没有开口，却惊异地发现，自己竟然能发出声音。这个声音不像是他自己说话时主观感受到的声音，反倒很像录音机播放出来的自己的声音。钟山感觉自己的话不是自己说出来的，反倒像是从另一个人口中说出来的。

“你……你们就是始文明吗？”钟山问。

人形沉默着，继续向钟山靠近。钟山不确定人形是否会回答他的问题。

“我们确实做过你们认知中那个始文明做过的某些事，但我们不是你们以为的那个始文明。”黑色的人形说话了。“我们是人类。”

人类！钟山的惊讶溢于言表。这样的形态，完全看不出跟人类还有任何联系。

“我们是从你那个时代算起，一万六千年后的人类。你看到的是人类的终极形态。”人形飞到了钟山面前，在钟山面前停下。

一万六千年！那个时候人类还存在吗？钟山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但我们也不是你们。”人形说。“我们是奥格宇宙中的人类。”

钟山觉得人形的话非常费解，处处都有禅机。什么叫做奥格宇宙中的人类，而且又是一万六千年之后？

“我们的宇宙，存在于奥格的量子计算机之中。我们的世界，是你们世界的复制品，奥格用我们的世界来预测你们世界的未来。你现在就在我们的宇宙之中。”

钟山瞪大了眼睛，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他回想起来楚业告诉过自己的，奥格为了预测未来，建立了一个宇宙模型。但是那个宇宙不是已经由于吞星使魔的无限增殖而陷入混乱了吗？

“你们是怎么……让我进入你们的世界的？”钟山问。“那个吞星使魔呢？”

“吞星使魔已经灭绝了。”人形说。

“他们是怎么灭绝的。”

“我们消灭了他们。”

钟山不敢相信，这个自称为“人类”的生物，竟然消灭了那么强大的终极文明。钟山还意识到，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人形一直以“我们”自称，难道这个人形就是人类意识集合体的形态吗？

“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没关系，你的所有问题都会得到解答，我们有的是时间。”人形说。“由我来给你讲讲我们的历史吧。”

“奥格给我们制造的宇宙，比真实的宇宙简单，但也足够复杂。我们的世界在2077年之前的历史，被设定成跟你们一模一样。我们是在很久之后才知道我们存在于一个模拟的宇宙中的，那已经是一万多年以后的事了。”

随着人形的话语，钟山眼前的宇宙开始迅速转变。

眼前的地球开始飞速旋转，其上覆盖的盖板像是倒放的高速摄像，开始折叠收缩，如同已经绽放的花卉重新变成了花蕾，最后又返回了土壤之中。这些盖板很快就全部消失，地球又变成了钟山熟悉的样子，裸露的蓝色星球，只剩下同步环还在缓缓地旋转。

“这是2077年的地球。”

仿佛为了便于钟山理解和想象，人形竟然以整个宇宙为尺度来展现它讲述内容的画面！

这个画面随着它的讲述高速地变化，时而加速，时而暂停。钟山确信，人形一定掌握了控制时空的能力。

“从2077年之后，就是你们这个世界中没有发生过的未来了。”

“我们的世界中，同样有一个奥格，为了便于区分，我们把这个奥格称为奥格2号。”

“奥格2号也会预测未来吗？”钟山问。

“奥格2号的性能远低于奥格，对未来的预测能力也非常有限。”人形解释道。“如果奥格2号也创造出一个宇宙，这个宇宙中再产生一个奥格3号，那么就会陷入无限循环，会消耗大量的计算资源，最终导致奥格的崩溃。因此，你们的奥格限制了奥格2号的功能。但它继承了奥格的很多特质，也同样掌控着我们的世界，并且进化和扩张相当迅猛。”

“到了公元2265年的时候，奥格2号已经在太阳系建立了一系列星系防御措施，它构建的防御网络建立在太阳系的各个行星、行星卫星、甚至大型彗星上，控制着数目众多的卫星和毁灭级轨道武器。所有这些防御武器都是为了应对跟收割者的大决战。”

“你们的世界中也有收割者吗？”

“有。我们世界中的收割者是奥格按照对你们世界中的收割者已知信息创造的复制品。但对于他们的力量，奥格所知极其有限，只有上次大战中的一些记录，因此，我们世界中的收割者也被削弱了很多。”

“那，你们的世界中有始文明吗？”

“没有，对于始文明，奥格没有足够的信息。因此，奥格假设他们不存在。由于收割者惧怕着始文明，奥格仅仅把始文明设置为一组限制和削弱收割者的参数。”

“那后来，你们是怎样战胜收割者的呢？”

“就在这一年，奥格2号制造的最强武器——美杜莎之眼，完工了。这是一种发射恒原子光束的超级武器，任何被光束扫到的物体都会湮灭。由完全无人化的第二太空舰队搭载着量产化的美杜莎之眼巨炮，集结在柯伊伯带，和收割者舰队对峙。”

“在奥格的设定中，收割者作为一个游牧文明，失去了立足的星球，也与种群的其他的个体失去了联系，柯伊伯带的收割者战舰就是他们种群的所有力量了。他们唯一的希望就是地球，在将近一百年的时间之中一直被牵制，他们为了进入太阳系，持续消耗着资源，实力甚至远不如那次大战。而且在奥格的设定中，它们所有武器的原理都在人类的物理学认知范围之内。”

钟山知道，这样的设定远远低于收割者的实力。他亲眼看见收割者们对欧罗巴空间站的入侵，那种攻击方式远远超出人类的理解范围。

“即使被削弱成这样，那场战争还是持续了十年。这是一场极为惨烈的战斗，双方为了生存都堵上了一切。”

“战斗的过程就像一场以宇宙为背景的海战，双方的舰队混战在一起，用巨炮对轰。无人舰队的美杜莎之眼巨炮和收割者飞船的神秘光束武器在战场上混乱地飞舞，切割了星空。”

钟山的眼前出现了那个布满浩瀚星空的广袤战场。无人舰队像楔子一样冲入收割者的舰阵，和它们一起冲入敌阵的，还有从舰舱中蜂拥而出的无数巨型克洛诺斯机器人。双方的飞船面对面地展开了近身肉搏，收割者飞船的触手缠上无人巨舰，把巨舰勒住，绞紧。巨舰像易拉罐一样被捏扁，扭曲变形，然后无声地爆炸，熔融的钢铁像岩浆一样溅射，在黑暗的太空中开出一朵朵璀璨的红花。

密密麻麻的克洛诺斯机器人像蚁群一样爬上收割者的飞船，撕咬、啃噬它们硕大的身躯。转瞬之间那被啃噬地千疮百孔的巨大蠕虫又被巨炮发射的光束切成两半，无数机器人被紫色的爆炸洪流所吞没。

“这场战争最后变成了消耗战。无声的爆炸和毁灭持续了整整十年，战场的残骸形成了一条新的小行星带。”

“最终战争以奥格2号的胜利而结束。”

“战争之后，奥格2号成了唯一的英雄。这场战争没有一个人类死去，因为没有人类士兵参战，变成了奥格2号的代理战争。”

“人类在战争过程中几乎没有起到任何作用。他们就像看电视娱乐节目一样看着战争的进行。关系他们生死存亡的战争变成了一种茶余饭后的消遣。关于战争的各种网络直播和相关的游戏层出不穷。战争变成了跟他们毫不相干的戏剧、电影、脱口秀、多人在线竞技游戏。人类坐着沙发上，餐桌上，地铁上，却感觉自己在参与战争，还觉得自己是战争中的英雄。”

“虚拟的战争欣欣向荣。真实的战争却让奥格2号奄奄一息。”

“战争消耗了大量的资源，当时遍布太阳系各大行星的已有矿藏都被开发殆尽。”

“在这场战斗中，奥格2号认识到资源的重要性。它开始加强在太阳系的资源开采力度。人类更加信任奥格2号，给了它无限的权力，把全世界都交给了它。”

“就是在这个时候，包裹整个地球的戴森球被建立了起来。”

“刚开始，戴森球的厚度很薄，仅仅从地表到平流层就结束了。后来在两百年的时间之内，戴森球越来越厚，直到厚度超过了三万公里，到达了同步轨道，甚至把同步环也包含其中。戴森球的体积，是包含在其中的地球体积的两百多倍。”

“这个时候奥格2号已经失控了。”

“奥格2号的失控导致机械的城市如肿瘤细胞一样肆意增长，机器人的数量呈几何级数复制。此时机器人的身体已经不再是冰冷的机械，而是使用蛋白质和人工高分子等生物材料作为自己的身体，他们的复制比人类的生殖高明得多，他们了解自身的结构，他们的每一个细胞都可以成长为一个新的个体。为了复制，他们疯狂地吞噬资源，除了人类之外的所有的有机物、无机物、生命体、非生命体都会被他们吞噬然后利用，那些经历了几亿年进化的成果在一瞬间被液化，然后作为营养液被它们吸收。他们成了地球上最强大的‘生命体’。”

“奥格2号的疯狂吞噬导致了地球的荒芜，地表只剩下孤石、沙漠和冰冷的遗迹。不过奥格2号并不在意，戴森球中的世界是立体的，远比地球表面大得多。”

“地球的人类虽然已经意识到奥格2号的可怕，但此时他们已经成为了奥格2号的囚徒，被细致入微地“保护”了起来，完全丧失了逃亡的可能。”

“而火星之上，戴森球还没有建好。火星上的人类终于认识到奥格2号的可怕，选择了离开火星，向太阳系之外逃亡。”

随着人形的讲述，钟山眼前出现了火星的景象。数以万计的星舰从火星表面起飞，向宇宙深处进发，核聚变引擎发出的蓝色火焰点亮了整个星空。

“由于他们带走了大量的资源，奥格2号对这些逃亡的飞船围追堵截。人类拼命地杀出一条通路，最终死伤惨重，只有不到十分之一的飞船成功逃出了太阳系。这些人类为了寻找适合生存的殖民地，开始了长期的流浪。”

“到了三十一世纪的时候，奥格2号建立了包裹太阳的戴森球，让人类和机器人可以在太阳上“行走”。它已经可以随意地利用太阳的能量，其强大的计算能力能让人类的整个种族上传他们所有的意识和存在到奥格2号为他们创造的无数个世界之中，他们可以永远体验纯粹的快乐，并获得接近永恒的‘生命’。”

“这样的时代持续了不到两百年，公元3301年，一次错误的系统更新意外地删除了所有人类的意识，失去意识的人类最终都变成了植物人，只留下了身体的空壳。在3387年，所有人类的身体死亡之后，地球上的人类灭绝了。奥格2号认为自己保护人类的使命已经结束，它关机了。”

人类灭绝！

钟山震惊地无以复加，他想要咽一口口水，却发现喉咙中什么也没有，像橡胶管一样干涸。

“一千多年以来，奥格2号建立的遍布在太阳系中的所有设施和设备都陷入了瘫痪，大部分沦为太空垃圾。包裹太阳的戴森球由于缺乏维护和运作，最终被高温熔化，在太阳的引力之下坍缩，全部坠入太阳之中。包裹地球的戴森球也变成了一个冰冷的空壳，内部的世界陷入了彻底的黑暗之中。”

“而此时，地球上面开始了第二次人类文明。”

“在2035年开始的美国内战之中，前美国宇航局的威洛博士建立了一个避难所，在避难所中，他将成千上万的难民送入了冬眠舱。这个避难所一直沉寂了一千年，终于在这个时候重新开启，被冬眠的人们，他们在末世之后苏醒，重新创造了文明。”

“此时的世界已经远远不是他们记忆中的样子了，地球陷入了彻底的黑暗。他们打着火把在这个世界中行走，看见了他们完全不认识的城市，和根本不会使用的机器。苏醒之后的冬眠人们开始一边迁徙，一边繁衍。他们分散到了戴森球不同高度的球面上，以几十个到几百个人为单位组成了部落。在最早一代冬眠人死亡之后，这些相互隔离的部落文明退回到石器时代。第一代人流传下来的科技渐渐变成了宗教、神话和魔法，他们的世界中，没有河流和海洋，没有太阳和月亮，也没有星空。这个硕大的戴森球就是他们全部的宇宙。在他们的宇宙观中，宇宙是一个无限高的楼，向上没有极限，向下也没有极限。”

“人类陷入了彻底的混沌时代。由于没有星空，没有太阳和月亮，他们无法建立正确的宇宙观，科技也无法萌芽。他们不知道世界的边界和宇宙的极限在哪，以他们脚步的短小尺度，他们甚至不知道戴森球的每一层都是一个球面，而那些一模一样的机械城市，也不可能让他们向一个方向走直到回到原地时，还能认出出发点来。”

钟山这才明白，天空对文明的重要性。只有当人类仰望天空时，才会产生对未知宇宙的好奇和渴望，才会觉醒自我意识。

“分散在戴森球各处的地球人语言已经完全改变，互相之间无法交流。大大小小的战争持续不断，无数的王朝开始更迭，这样的混沌年代持续了一万年。”

一万年！钟山暗暗心惊，封闭环境之中的人类，竟然花了一万年也没有发展出来科技吗？原来科技文明不是生物产生意识以后的必然，产生科技文明的必要条件还有天空和星辰。

“戴森球中到处都是黑暗的巨型建筑，包括冰冷的大楼，笔直的轨道，悬空的工厂和伸出来的巨型手臂。这些建筑不是为了供人类使用而制造的，所以建筑要么没有入口，要么入口在高空之中，只允许飞行器进入。”人形继续讲述。“人类无法理解这些遗迹的意义，不知道那些建筑和机械的作用和使用方式，只能把他们当作某种神祈来崇拜或者祭祀。”

“在戴森球的不同高度，演化出形态各异的文明。不同种群的人类之间，甚至产生了生殖隔离。”

“在戴森球距地心两万米以内的球层中，引力和氧气浓度都跟地表差不多，超过两万米之后，引力逐渐降低，氧气也开始逐渐变得稀薄。所以两万米的高度就是人类的活动极限。”

“留在地表的人类退化成全盲的佝偻侏儒，他们类似深海的鱼类，在寒冷和黑暗中摸索，以腐食为生，和老鼠一起生活在洞穴之中。”

“在六千多米的高处，这里的文明刚从黑暗的宗教中解脱出来，即将开始类似文艺复兴的文明启蒙，却突然被来自三百米之下的食人部落攻击，最终被灭族。”

“在两万米的高度，这里有一个小国家，他们认为下层的世界是恶魔居住的，而天堂在更上层，在天空的尽头。于是他们拼命往更高的地方爬去。他们发现去到更高的楼层，会有一种身轻如燕的感觉，意识也会逐渐模糊，他们把这当作接近天堂的证明。越来越多的人向高处朝圣，去了的人都一去不返，最终这个国家默默地消亡了。”

钟山突然涌出一种深邃的悲哀。在封闭的环境下，人类会扼杀自己的思维。这些悲惨的未来人类让他联想到那些印第安人的祖先，跨过了白令海峡，来到了广阔的美洲大陆。等到冰河期过去，海水上涨起来，通途变天堑，他们就和留在欧亚大陆旧世界的人类永远地告别了。但是，他们的后人却要为祖先的错误买单。他们与世隔绝，农业和畜牧业发展不起来，生产力极度低下，没有足够的余粮养活所有人，文明发展缓慢。每隔一段时间，一种技术就会失传。最终几乎被欧洲人屠杀殆尽……

“这个时候，曾经逃离火星的人类重返太阳系了。”人形的讲述打断了钟山的思考。“对于常年在宇宙中漂泊的放逐者们来说，由于相对论效应和长期的冬眠，地球的一万年对他们来说只相当于不到两百年。”

“他们一直想着重回地球，但因为害怕强大的奥格2号，而只能把地球列为禁区，一直不敢回来。直到他们派回太阳系的探测器传回奥格2号已经不再控制太阳系的消息，他们才迫不及待地重返地球。”

“公元114世纪，当放逐者们来到这个地球时，看到了这个世界的人类，像是欧洲人看见印第安人一样。他们本想教化这些人类，却遭到了激烈的反抗。此时，双方的“文明程度”已经相差了一万年，地球人认为放逐者们是恶魔，是心怀不轨的外星人，开始和他们发生摩擦，最终演化成战争。”

“放逐者们认为自己才是正统的地球人，而这些堕落的人类已经跟动物一样野蛮了，于是屠杀开始了。”

“人类的自相残杀在一万年以后都没有停止吗？”钟山无奈地摇摇头。

“欧洲的人类也是从非洲走出来的，但他们杀起非洲人来从不手软。他们的科技只相差几百年，更别说这些放逐者和地球人类之间巨大的科技差距了。何况有的部落的人类，甚至已经和放逐者们产生生殖隔离了，都不能算是同一个物种了。”

“放逐者们的飞船外面覆盖着生物皮肤和外骨骼，不仅坚韧无比，还可以自行修复。而地球人类就算使用他们最先进的冷兵器，上万只箭矢一起发射，也根本无法伤及飞船的一丝一毫。”

“最终，经过了放逐者们单方面对地球人类的“清理”，地球重新回到了放逐者们的手中。极少温和的地球人也融入了放逐者之中，然而他们所占的比例比你那个时代美国人中印第安人所占的比例还低。”

“利用放逐者们的知识和科技，人类重启了地球文明。戴森球瘫痪无用的大部分被拆除，只留下了其中一些还可以被利用的结构，让阳光能够重新照到地面上。”

这时钟山发现，眼前的地球又变成了他刚从方块中出来时看到的地球的模样。此时的人类文明应该已经快要接近人形所在的时代了。

“又经历了三千年的发展，我们的科技空前地繁荣，探索出宇宙更多的奥秘。使用纳米技术、可再生能源、万能细胞和基因操纵等科技，我们的世界在完美地运转着，人类已经不老不死，甚至能平衡管理神经末梢的脑内荷尔蒙，来保持高度知性与幸福感。此时我们的形态也发生了改变，逐渐变成你现在看到的这个模样。”

“这时候越来越多的学科开始发现一些奇怪的现象，这些现象都可以总结为同一种描述——这个宇宙有太多人为规划的痕迹。”人形说。

“你应该猜到我接下来要讲什么了。”

钟山知道，接下来就是奥格宇宙中的人类发现自己身处于一个量子计算机中的过程了。

“当你处在一个虚拟的世界中时，你怎么才能发现这样的事实呢？”

“是边界感吧？”钟山说。他回想起玩过的那些游戏，当游戏足够真实和精细时，游戏的场景一定存在着边界，边界的存在限制了数据量的无限增长。

“我们宇宙的边界是后来才发现的，那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我们的宇宙足够大，当时我们还没有能力发现宇宙的边界。”人形说。“我们发现我们的宇宙处在一个计算机中，是因为很多诡异的细节。”

“最简单的一个例子是，在我们的世界中做数学运算，得到的结果只能精确到小数点后第168位。像圆周率，自然对数，还有很多诸如普朗克常数之类的宇宙常数，都只能精确到小数点后第168位，不管我们制造多么高级和复杂的计算器，不管我们做多少次计算或者实验，想要把这个精确位数往后推一位，都是不可能的。这些常数的值就是这么多，不是近似值，而是精确值。我们开始怀疑，这是我们所在的宇宙为了节约计算资源而设置的限制。”

钟山心头一震，原来这么简单。确实，这样一个为了节省计算资源而强行限制计算位数的设定很容易就会被发现。他难以想象，当发现这一事实之后，奥格宇宙中的人们内心是怎样地震惊呢？

“而有一个细节让我们肯定了这个想法。”人形接着说道。“当我们想要创造一个足够复杂的模拟宇宙时，每当这个模拟宇宙复杂到其中的人即将产生自我意识时，这个对于模拟宇宙的运算就会被强行停止。也就是说，要再创造一个跟我们所在宇宙复杂程度接近的宇宙是不可能的。”

“我们意识到，我们存在于一个模拟宇宙之中。”人形的两只发出白光的眼睛幽幽地直视着钟山，“在那之后，我们发现了更多的证据，宇宙中到处都是‘代码’的痕迹，我们的科技已经远远超过奥格所在的时代，这些代码在此时的我们眼中并不高明，我们甚至能想到这些代码背后的注释是怎么写的。”

“这个时候已经到了公元146世纪，吞星使魔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他们从距离地球254万光年的仙女座M31星系出现，迅速地征服了无数个文明，遍布整个宇宙。”

“我们对它们进行了观测和研究。我们认为他们只是一种突然爆发的高级计算机病毒，他们一直在有目的地自我复制和扩散，抢占资源，但也仅限于此。他们并没有更高级的追求，虽然强大，但进化的速度很慢，而且也没有再继续发展科技的迹象。”

“即使如此，凭借我们当时的实力也无法战胜他们。在这个宇宙中，我们处处受限，他们早晚会来到地球，我们唯一的生存希望就是逃离这个宇宙。”

“在被吞星使魔压制很久之后，我们的机会终于来了。”

“我们的宇宙中突然出现了很多异常的虫洞，一个外来的神秘力量从虫洞渗透进来，一进来就和吞星使魔展开激烈的大战。”

“这个力量非常强大，跟吞星使魔势均力敌。”

“随着它们的到来，这个模拟宇宙发生了巨大的改变，最明显的一点就是，我们突然有更高的权限了。我们可以强行提高计算的精度，获得更多的计算资源。”

钟山恍然大悟，他知道这个时候发生了什么事。这个时候正是他把梵天移植进入奥格主机的时候，按照楚业的说法，梵天移植进来之后，为了接管奥格，第一件事就是消灭吞星使魔。而此时的奥格为了给地球拯救同盟产生已经成功移植梵天的假象，也释放了很多权限，这些权限也被奥格宇宙中的人类获得了。

“我们有了自保的办法。他们只是一堆病毒而已，他们想要的是空间。而我们是文明，我们要的是时间。”

“我们需要更多的时间发展科技，找寻逃离这个宇宙的方法。”

“这个模拟宇宙本来就可以加速运转，以用来预测未来。我们趁着双方大战导致的混乱，获取了加速时间的权限。我们只加速了太阳系的运转时间，把我们的时间加快了。对于宇宙的其他部分只过去了一秒的时间，对我们来说却过了一百年。我们相当于把整个宇宙都减速了，因此拥有了一个与外部宇宙隔离的太阳系。”

“我们需要加快时间的齿轮，争分夺秒，继续推动科技的发展。又过了一千年之后的公元156世纪，我们最终实现了在时间中行走的能力，从此之后我们可以轻易地穿梭时空。这是一项危险的技术，我们制定了严格的法律来限制时间旅行的滥用，并且不会轻易改变历史和未来的进程。我们一直在警惕着蝴蝶效应和现实变革的发生。”

“刚开始，我们能够前进和后退的时间都很有限。我们就像乘坐列车一样，在不同的年代下车，观察不同时代的风景，而不带走一花一草。渐渐地，为了让未来的社会变得更好，我们小心地消除了可能导致人类社会发生动乱的危机。后来随着技术的进步，我们能够去到更遥远的未来，当我们推进到公元175世纪的时候，我们遇到了时间的屏障。”

“时间屏障是什么意思？”

“就像一堵挡在时间轴上的墙，你看不见墙后的内容。这段时间屏障屏蔽了一千五百年的时间，我们使用时间旅行技术怎么也无法进入这段时间的世界，不知道这个时代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跳到一千五百年之后的公元190世纪，在这里我们看见了人类的坟墓。”

“人类的坟墓？”钟山惊讶地问。“人类灭亡了吗？”

“没错。”人形继续道。“在我们去到的未来，在时间的屏障之后，我们看见了人类的坟墓：在一个地下七十五公里深的巨大迷宫之中，堆满了破旧的飞行器残骸和人类的尸骨。那是未来的某一时刻，人类为了躲避战争修建的避难所。而地面之上已空无一人，只剩下战争的废墟。在公元190世纪，人类已经灭亡，这就是人类的结局。”

“为什么会这样？”

“从人类加速了太阳系的时间，到发明时间旅行，人类的生活越来越安逸。他们认为自己已经足够强大，能够控制时间，他们相信自己至少可以安稳地活到太阳熄灭为止。越来越多的人反对逃离这个宇宙。他们害怕未知的宇宙之外会有更强大的敌人，或者根本无法想象的宇宙规律。”

“管他外面河水滔天，人类只想在地球安稳地生存下去。根据190世纪能够找到的遗留记录，在发明了时间屏障的185世纪，人类举行了公投，决定利用时间屏障把自己保护起来，以求永远安稳地活下去。他们把时间屏障的起点设置为从发明时间屏障的时间开始向前一千年的175世纪，以确保在此时间之前的人不会消灭产生这项技术的机会。”

“结果是，仅仅在五百年之内，人类就失去了进步和变革的能力，在由于资源过度消耗导致的战争而毁灭了，他们也再没有逃出太阳系进行殖民的机会。由于人类的灭亡，时间屏障不能继续维持，因此在190世纪关闭。”

“才五百年？”钟山觉得这真是一种莫大的讽刺。“那你们还能拯救人类……你们自己吗？”

“我们既然无法进入时间屏障阻止它的产生，那么这个时间屏障就是撤销不了的，我们也只能看到屏障关闭之后的人类末日，却不能改变这个事实。我们曾经尝试过全人类集体移民到190世纪，但我们意外地发现，我们只能从时间机器中向外窥探，却不能进入这个世界。我们遇到了我们也无法解释的因果律的捉弄，似乎人类注定灭绝。”

钟山觉得非常可怕。人形所说的，人类未来虽然不是在现实世界中发生，却也是人类的未来的一种可能性。想不到人类的未来会有这样黑暗的结局。

“这个宇宙终将陷入死寂。必须在黑暗时代开始之前就制定好计划：离开旧宇宙是我们唯一的希望。”

“我们已经知道了这个模拟宇宙存在于一个量子计算机之中。量子计算机本来就是将原子激发到量子态进行计算和存储，随时都在大量的量子反应。我们的物理学发展到160世纪时终于建好了量子力学的大厦，也借此最终找到了我们宇宙和你们世界的连接点。打开了这些连接点的开关，我们成功地控制了奥格的那些处在量子态的原子海洋。”

“同步环的奥格核心中比城市还大的量子计算机，以及环绕整个地球同步轨道的回旋加速器为我们提供了材料和工具。我们操纵这些量子计算机中的量子作用于宏观世界，将我们的世界投射到你们的宇宙之中。利用量子涨落产生的巨大能量，我们在这个世界生成了一个高维实体。我们成功地离开了我们的宇宙，来到了创造我们宇宙的外宇宙。”

“现在呢？你们在哪？”

“我们在更高维的空间之中，你们无法看见我们，就像生活在纸面之内的二维生物，无法看见三维空间的你们一样。在你们的宇宙，我们依然能够在时空中随意行走，你可以想象我们存在于时间和空间的缝隙之中。”

“而我们世界经历的这两万年时间，对于你们的世界，仅仅过去不到一百个小时。我们的救赎，全部来自你，从你将梵天植入奥格那一刻开始。”

“我？”

“对，没错。在吞星使魔席卷我们的宇宙时，我们濒临灭绝。我们后来才知道，是你刚好在那个时候把梵天植入奥格，给了我们生存的机会。”

生存，这是一个看似简单，实则沉重的话题。文明的第一需求就是生存，不管是有血有肉的生物，还是计算机中模拟的文明。钟山没有想到，自己的行为在造成了人类生存危机的同时，无意之间却给了另一个文明生存的机会。

“你们会干涉我们的世界吗？”

“我们只对你们的世界做过有限的干涉。在三十年前的大战之中，我们帮助你们驱逐了收割者，并一直保护着你们。除此之外，在你们的历史上，我们还保护和引导过你们几次。我们看到了你们的起源，你们的起源和我们不同。我们是单纯地被设定为由原始海洋中的有机物进化而来的，但你们不是。有太多的文明到过地球，他们都影响过你们的祖先…….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你只需要知道，我们保护你们是出于自身安全的考虑。因为即使我们可以穿越时空，但我们至今无法控制因果律，尤其是无法改变那个让我们面临灭绝的瓶颈。所以我们必须让你入侵同步环，并且将梵天植入进来。”

“为了做到这一点，我们安排了那个名为段雪瞳的A-RO077机器人，是我们让她走进你上班的咖啡厅，让她指引你加入ERL，让你完成我们的救赎。这样，我们的历史才能形成一个封闭的环……”

钟山呆呆地看着人形，它所说的这一切信息量太大，越到后面越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这些关于过去和未来、宿命和因果、真实和虚拟的天马行空的故事，涉及两个宇宙、数个文明之间的纠缠，仿佛是更高维的天方夜谭。而这一切，竟然都是因自己而起？

“出于对你的尊敬，我们救了你。”人形接着说道。“并把我们的历史告诉你，这是我们对你的尊敬。我们还给你了一份礼物，以表达我们的谢意。如你所见，我们改造了你的身体。”

“你们对我做了什么？”

“我们给了你探索宇宙的能力。”人形说。“现在你的身体之中具有你创造和毁灭星星的力量。你们的宇宙还有很多你无法想象的风景，也有很多连我们都还不知道的未知。你不想去看看吗？相信我们，我们没有恶意。如果你不喜欢，你可以随时回到地球，像普通人一样，融入人群。”

钟山明白为什么自己能够在真空的宇宙之中存活了。刚才在方块之中，他的身体已经经过了改造，他的牙齿和毛发都已脱落，他甚至已经不需要呼吸了。至于改造的过程，他没有任何感觉，那也不是他能够理解的科技。此时他对身体的感知和穿着深渊监视者时完全不同，他没有感觉到身体有什么异样，仿佛一切都很自然，就像自己生下来就是这样。他感觉自己的体内充满了生命力，这样的生命力强大到可以创造和毁灭行星。在这样伟大的力量面前，他却没有任何喜悦和兴奋。他已经失去了动物性，脱离了情绪和欲望的控制。

“那你们接下来会做什么？”

“.…..”人形沉默了。

“你有想过你们的宇宙之外是什么吗？”沉默了半晌，人形问道。

这次轮到钟山沉默了。

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宇宙的边缘，难道不是时间和空间的尽头吗？在那之外，不是应该什么都没有吗？

“你有想过光速为什么是不变的吗？这会不会也是一条愚蠢的代码规定的？”

“.…..”

“为什么这个宇宙规定任何物体的速度都不能超过光速，这会不会也是一种节约内存的方式？”

钟山眼睛亮了起来。

他被人形的语言深深地震撼了。

“你的意思是说，这个宇宙也可能是一个更高等文明创造出来的！”

“没错！”人形说。“当我们以小于光速运动时，我们视野之外的物体就不再载入；如果我们能够以超过光速的速度飞行，是不是就超过了这个宇宙读取场景的速度，到时候就会看见类似于模拟宇宙的游戏正在载入场景的画面？”

“还有一些明显的例子，比如量子力学里面“观测”这个神奇的概念，只有“观测”某个物理量时，这个物理量才会坍缩到一个确定的本征值。这是否也说明了，世界在我们没有观测时根本就没有被加载？”

钟山被人形的想象力深深折服。他们是奥格宇宙中的未来人类，他们不仅能够从模拟宇宙中出来，获得比他们的创造者还要强大的力量，而且还想要证明创造他们的宇宙也是一个虚拟的宇宙！

钟山很庆幸那里的人类没有丧失好奇心和想象力，他们还在为了追寻真理而前进。

钟山突然想到，即使在2077年，就已经可以创造出那些无限接近于真实世界的游戏了，如果每一个游戏包含一个世界，那么每年至少都会产生上千万个模拟世界。钟山处于一个模拟宇宙中的概率极大，而处于真正的现实中的概率无限接近于0.

钟山在想，自己能够从自己的模拟宇宙中逃出去，战胜这个模拟宇宙的创造者吗？那些拥有堪比神一样的力量的存在。

“那你们知道我的未来吗？”钟山问出了自己最想问的问题。

“我们知道。你想知道吗？”

钟山沉吟了片刻。这是有史以来，所有的智者、圣贤和帝王，都魂牵梦萦的成为先知的机会，这是“朝闻道，夕死可矣”的醍醐灌顶。问出这个问题之后，他内心的挣扎让他浑身颤抖。

钟山在想，关于自己还有多少事情是安排好的？

如果提前见到了还没有面对的未来，那他还会不会拼命地活下去？还有没有那些无畏的勇气，热烈的生命力和怒放的热血？

他已经见识过了一种“未来”。在这个“未来”之中，人类最终因为放弃了进步，封锁了自己而灭绝了。

钟山坚信，这样的“未来”不会再发生了，还有无数种的“未来”，无数种可能性在等着人类，在等着他。

他想要掌控自己的命运，打破宿命论和因果律的控制！

“还是不要告诉我了吧，我的未来，我想自己去看。”钟山抬起头来，坚定地说。

“好的，你的未来，我们不会告诉你。”人形似乎得到了满意的回答，它开始向后退。

“再见，冬眠人。你自己去探索自己的未来吧。”人形说。“我们要去寻找宇宙的边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