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天

白板示意人群散开，人群默默地离开了。

钟山跟随着白板往基地深处走去，一同前去的还有段雪瞳和科尔克洛夫。

“世人称我们为恐怖组织。说我们是反人类的狂徒，但其实，我们没有杀过一个人。”白板说。

钟山没有说话。他无法相信白板的话，他分明记得，在之前地球拯救同盟发动的恐怖袭击中，他们把城市炸得稀巴烂，那会造成多大的伤亡啊。

“在之前的所有进攻之中，我们都选择了在深夜行动，那时候所有的商场和饭店都关门了，街上也空无一人。”白板仿佛看透了钟山的心思，解释道。“我们还控制了附近的车辆，秘密地把人群转移到远离目标区域的安全地带。我们更改了轨道车辆的运行路线，不让车流进入我们要进攻的区域。今天你出现在战场上完全是个意外，我们本以为你已经下班离开了，因此你没有在我们的考虑之中。”

钟山回想起来，几个小时之前，街上确实一个人都没有了，人们仿佛都人间蒸发了。自己在那个时候也本应该早就下班回胶囊旅馆了，只是因为和沈诺交谈才在饭店滞留了那么久。钟山还没有打算相信白板，但还是惊叹于地球拯救同盟入侵城市交通系统并转移人群的机动力。

“我们一直是被追杀的那一方。”白板的声音有些无奈。“我们被他们围追堵截，逼入死路。我们从来没有想过要制造那些爆炸，事态总是随着他们对我们的清理而升级。奥格为了杀我们，从来没有手软过。甚至可以毁灭一座城市。”

“他们把所有的罪过都归罪与我们，把我们塑造出丧心病狂的疯子、混乱无序的集合体。但事实上，他们才是奴役人类的独裁者，而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拯救人类。”

白板带着钟山、段雪瞳和科尔克洛夫来到了另一个房间。这个房间很大，跟外面的大厅一样，也是一片白色。这个房间一片空旷。

“在之前的战斗中，你的指机受到EMP的影响应该已经坏掉了。我们可以给你换上一个更好用的智能终端，就是我们在用的这个瞳机。”段雪瞳说。

“瞳机？”

“对，就是安装在角膜上的，像你们时代的隐形眼镜一样。瞳机直接和视神经相连，可以通过你的意念来控制。”段雪瞳说。“回头我会帮你移除你坏掉的指机，因为它们还是有可能通过指机的定位找到你。”

指机过后又是瞳机，钟山担心要不了多久，估计全身都会被装满电子元件了。

“看着我的眼睛。”段雪瞳直视着钟山。“不要眨眼睛哦。”

钟山看向段雪瞳大大的眼睛，晶莹的瞳孔一片清澈，她的眼睛中仿佛有一片星空。钟山呆呆地看着这双美丽的眼睛，心跳开始加速。

她一只手绕到钟山脑后，扶着他的后脑勺，另一只手伸到他眼前，食指在他右眼眼球上轻轻一点，他强忍住没有眨眼睛，感觉眼睛一阵冰凉。她又用同样的动作在他左眼的眼球上一点。

钟山感觉自己双眼的视野没有太大的变化。突然，眼前出现了短暂的模糊，但很快又再次变得清晰，甚至比之前还要清晰一点了。就像眼睛前面装了一台相机，镜头自动进行了调焦。

刹那间，他的视野中出现了显示界面，类似于使用指机时看到的，一条条参数和软件的图标凭空出现，增强现实的交互窗口像标签一样定格在他看见的所有物体上。

眼前出现的信息会随着他的视线而移动，也会不时有新的信息蹦出来。钟山感觉瞳机甚至比指机还要高级很多，使用起来更加方便。

当他看向段雪瞳和科尔克洛夫的时候，两个圆框分别把他们的脸框了进去，然后一条箭头拉了出来，分别显示了他们的身份信息。

“段雪瞳，21岁，执行部高级部员，S级，擅长综合格斗术……”

“科尔克洛夫，25岁，执行部高级部员，A级，擅长枪械……”

钟山没有理解那些信息的意义，尤其是“S级”和“A级”到底意味着什么，但从这两人的信息可以猜测，他们一定非常厉害。

但当他看向白板的时候，眼前却没有出现任何信息。显然，白板的真实身份即使在基地内部也属于机密信息。意识到自己的视线有点冒犯，他赶紧偏过头去。

“呃……刚才你说，你们的终极目的是完成人类的进化？”钟山挠了挠头，想要掩饰自己的尴尬。“你们打算怎么做到这一点。”

“我们建立了一个比奥格更强大的人工智能，而且这个人工智能是真正属于人类的。”白板回答道。

“什么叫真正属于人类？”钟山问。“既然都是人工智能，那你们这个为什么不会像奥格一样，背叛人类呢？”

“因为，他就是人类。”段雪瞳意味深长地笑了。

她话音刚落，四周的墙壁都变得透明，让钟山可以看见墙壁里面的东西。

他看见了墙里面被分成了无数的小方格，方格都是正方形，只有二三十厘米大小。他此刻就像身处一个巨大的超级魔方之中。

当钟山辨认出这些方格中的东西，顿时觉得毛骨悚然。

这些是——大脑！

钟山惊讶地说不出话来，他感觉胃在翻滚，喉咙扭曲地抽搐着，随时可能吐出来。每一个方格中都是一个大脑！他竟被一个充满大脑的房间包围起来。

他强忍住自己想吐的冲动。这群人果然都是疯子啊！竟然收藏大脑！

“喂，没有这么可怕吧？”段雪瞳看着钟山干呕的样子，戏弄地说。“放心，这些大脑都是活着的。”

“你告诉他这些大脑是活着的不仅起不了安慰作用，反而更可怕好吗？”科尔克洛夫苦笑着说。“第一次看见这个，应该还是很有冲击力的。你以为人人都像你这么神经大条吗？反正我第一次看见这个的时候是真的吐出来了，比他还要惨。”

钟山真是佩服旁边这两个人能够若无其事地聊天。

“这些就是我们存在的意义——由这些大脑组成的人工智能，他的名字叫梵天。”白板说。

钟山知道梵天是印度神话中创造世间万物的创造之神﹐也是宇宙最高本体的人格化﹐通常坐在莲花座上﹐有时也以天鹅为坐骑。在印度教里﹐梵天被描绘成有四个头﹐并长有四只手臂。根据吠陀经记载﹐人类是从梵天的身体创造出来的。

“这个……就是你所说的强人工智能吗？”钟山问。“但是，全是人类的大脑，也能算作人工智能吗？”

白板说，“这些都是人类的精英，是被挑选出来的无数天才的大脑，科学家，工程师，艺术家，诗人，预言家，甚至还有杰出的犯罪者和疯子。他们都是自愿加入的，他们的智慧被整合成一个整体，一个更强大的‘人工智能’。”

他看着这些大脑的矩阵，矩阵不断地在变换着每一个元素的位置，元素之间不断有数据的交换，还有机械手臂在其中操作，有时候会有触手一样的东西插进某一个大脑之中。这里的每一个大脑就像计算机中的一个晶体管，他们共同构成了一个“强人工智能”，无数人格共同构成了一个”神格”。怪不得段雪瞳说，这个人工智能“就是人类”。

“借助梵天的力量，我们有了和奥格抗衡的实力。这个基地，还有我们遍布全球的执行部，都是在梵天的支持下建立起来的。我们证明了人类的智慧是不输给人工智能的。”

钟山不由得感慨，从段雪瞳和科尔克洛夫进攻机器人中心开始，到他在基地看见的这些惊艳的科技，光学迷彩，黑客技术，还有性能超越指机的瞳机，都完全超出他的想象，这些都是堪比魔法的神迹。也许这个梵天真的比奥格厉害很多。

“这么多年以来，我们一直在全世界范围内秘密挑选优秀的年轻人，让他们加入我们。梵天的挑选条件非常严格，能够被选上的都是一些真正的天才。当然，他们有选择的自由，再见过梵天之后他们可以选择留下，也可以选择离开。”

“现在，是你做出选择的时候了。”

房间中响起了一个声音。声音洪亮而清澈，在房间中回响，无法判断是从哪里传出的。

钟山回过头去，寻找声音的来源。一个全息图像出现在了房间的正中，他看见了一个浮在空中的头像，头像是一名中年男性，戴着眼镜，眼睛炯炯有神，隔着镜片都能感受到他睿智的目光。

“我是梵天，钟山先生，我们需要你的力量。”男人开口说话了。他的话一说完样貌就发生了变化，他变成了她。这位女性似乎年纪很大，满头银丝，脸上布满了皱纹，但她的眼神却很精神，同样地充满智慧。

“你们需要我的力量？”钟山觉得有点不可思议。“我以为你们只会选择最优秀的天才，我这样的人……怎么算得上？”

“确实，如果说加入梵天，你确实不够格。”旁边的白板指了指满墙的大脑说。“请原谅我的直白。加入梵天需要更优秀的大脑，我们已经对你的大脑进行过了评估，你的智慧是不够的。”

“你们什么时候评估过我的大脑？”钟山问。

“就在刚才，给你戴上瞳机之后。”段雪瞳说。

钟山不由得暗暗心惊，在他看见段雪瞳和科尔克洛夫的信息时，他们也一定看见了自己的信息。这些信息可能是由瞳机识别了自己身体的各项生物信息而得出的。

“虽然你的智慧不够，但你仍然是ERL所需要的人才。从你操控深渊监视者的表现看来，你的反应能力、身体协调性以及适应能力都非常强大，你可以加入执行部，成为一名非常优秀的执行员。”梵天又说话了，此时他的头像变成了一个看起来很年轻的少年。

钟山猜测，这些变幻的头像都是加入了梵天的人们曾经的面孔。他们现在没有了身体，只剩下大脑，而且还和别人的大脑联在一起。

他们的自我意识还在吗？

“我问个问题。”钟山说。“你们会通过瞳机监控我的想法吗？”

“不会。”梵天回答。“这一点请绝对相信我们。虽然我们能够做到这一点，但我们不会滥用这项权利。因为我们的目的是获得全人类的信任，所以保留人类个体思想的自由是对他们起码的尊重。”

“但如果你确定加入我们，我们需要你的绝对忠诚。平时随便你怎么胡思乱想吹牛扯淡都没关系，但在一些重要的问题上是不可以撒谎的。你如果撒谎我们一样就可以看出来，这不是多难的技术。我们不用读你的思想，只需要通过你的心跳、脉搏，体温变化就可以看出来。”

“我知道了。”钟山接着说。“你们还会存在作为人类个体的意识和记忆吗？”

“当一个个体加入进来之后，他就可以共享我们所有人的意识和记忆。当基数足够大的时候，这就是一片意识的海洋。在这片海洋中，我们的思维变得无限宽广，我们拥有超越最强大的计算机的运算能力，我们可以思考作为个体无法想象的问题，共享着所有人的全部思想。你如果没有加入进来是无法体验这是一种怎样的感觉的，无数个天才的大脑成为你思想的延伸，你会感觉你之前的想象力和视野简直太闭塞了，如同井底之蛙。每一个人类个体的大脑都是受到自然选择的桎梏的，这个桎梏就是脑容量。现代人的大脑并不比十万年前的人类优秀多少，现在我们打破了这个桎梏。如果说之前我们每个人的大脑都是一个星球的话，那么现在我们就是整个宇宙。”

整个宇宙！

钟山心中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震动，突然涌出了莫名的向往。他被梵天说的有点蠢蠢欲动，之前对满墙的大脑的抵触和恶心消失了，变成了憧憬。他开始理解那些主动想要加入梵天的人了，如果他有这样的机会，他也不能轻易拒绝。

朝闻道，夕死可矣！哪怕他在坠落进那片意识的海洋之后只窥见了宇宙真理的一隅就被淹死了，他也觉得值了。

“这就是你们所说的，实现人类的进化吗？”

“这只是一个开始。”梵天此时的面孔变成了纯白的人脸，脸上没有五官，很像戴着面具的白板，也很像穿上深渊监视者的钟山。

“我们要创造一个世界，这个世界依然由人类主宰。这些人类是进化了的超人类，比人工智能强大的多。梵天还可以让更多的人加入，让更多的人获得洞察宇宙的思维和视野。不愿意加入梵天的人也可以获得一件像你的深渊监视者一样的外部增强装备，身体变得无比强大，让思想不再受人类孱弱的身体限制，不再受疾病和衰老的困扰。”

“我们现在已经做好了一切的准备，只需要打败我们的敌人——奥格。”科尔克洛夫说。

“准确地说，不应该叫做打败。”白板说。“这个世界还没有做好接受梵天的准备。他会面临巨大的障碍，来自社会的舆论和道德指责。人类会认为这是少数人支配多数人的暴政，人类是吃软不吃硬的。我们不能贸然摧毁奥格，否则这样世界会退回石器时代。我们的目标是控制奥格的主机，让梵天接管奥格。”

“但是，如果奥格真如你们所描述的那样强大，他应该可以无限复制自己啊，怎么会用一个“主机”来限制自己？”钟山问。

“我们本来也以为，奥格应该无处不在。”白板说。“它作为一个有自我意识的人工智能，应该很会隐藏和复制自己。任何一部指机，一个监控摄像头，电脑，只要有电子设备的地方，它都可以潜入，并复制自己的意识。也因此，我们说它拥有无限的资源。”

“但后来我们发现，当它的规模过于庞大的时候，它所需要的计算资源越大，此时它必须依靠一个能够支持它意识运行的超级计算机组。而现在凭借人类科技能够制造的最先进的量子计算机不仅体积巨大，耗能也极大，通常需要配套核聚变反应堆来供能。而且这样巨大的量子计算机运行时的发热量也极大，甚至需要比计算机组还大的散热系统。这样我们就能断定，它一定在某个地方有一个秘密的巨大主机，作为它意识的载体。”

“就像它的“魂器”一样。”科尔克洛夫吹了声口哨。“其他那些终端，充其量不过是它的神经元而已。”

魂器！钟山心中一凛。有了自我意识的人工智能，也会有灵魂吗？

“那么它的……主机在哪里呢？”钟山还是说不出“魂器”两个字。

“你可以试着猜一下，但我保证，你绝对猜不到。”段雪瞳说。

“在某个军事基地？或者秘密的地下试验场？还是在某个大学的实验室里面？”钟山连猜了好几个答案，段雪瞳都微笑着摇头。“既然它要散热，该不会是在南极或者北极的冰层里面吧？”

“都不对。”段雪瞳说。

钟山一时语塞，他实在想不出还能有什么地方能够存放那样一台功率强大的计算机，而不被世人所发现。

“奥格的主机根本不在地球上。”段雪瞳说。“而是在太空之中。”

钟山一时语塞。

“奥格的主机在同步环上。”白板说。

“啊？”钟山瞪大了眼睛。他的确没有想到这个可能性。

“可以说整个同步环就是它为自己的主机修建的要塞。”白板解释道。“同步环和太空电梯上的所有角落都覆盖了超导材料制成的线缆，让它可以从同步轨道上随时监视和掌控整个地球。而且同步环是一个完美的要塞，强大的空间防御武器遍布整个同步环，任何来历不明的飞行器都不可能接近，因此没有任何人或者组织能够对它的主机造成威胁。”

“那要怎么才能攻击它的主机呢？”

“我们只能通过从太空电梯潜入同步环，以我们的肉体作为木马，把梵天移植进奥格的主机，并接管它。”

“这样的话，我们就除掉了最大的敌人，可以继续壮大梵天，一步一步地实现人类的进化。”科尔克洛夫拍了拍钟山的肩膀，满脸堆笑地说。“没错，就是这样，像大反派一样征服世界。”

钟山没有想到，人类抗争人工智能这样老套的剧情最终还是在真实世界发生了，即使有那么多科幻小说和科幻电影早已为人类敲响了警钟，人类还是不可避免的走到了这一步。他现在就像黑客帝国之类的尼奥，被人类抵抗组织招募，要跟人工智能背水一战。

“能不能告诉我，在我们逃走之后，地面上发生了什么？”钟山问。

“你穿上深渊监视者的画面被白色巨人的摄像头拍了下来，现在你的高清大头照片已经传遍了全世界。”科尔克洛夫幸灾乐祸地说。“现在，全世界都认为你就是白板，是那起恐怖袭击的制造者。”

“果然是这样吗？”钟山觉得脑袋被震得嗡嗡作响。三个多月以前，他还只是一个因为殴打上司而被抓进派出所的“寻衅滋事者”，而现在却成为了全世界最被人痛恨的“恐怖组织头目”，如此荒谬的事情，怎么会发生在自己头上？

“钟山先生，现在回头还来得及。”白板那空无一物的脸上看不出来他有任何情感。“虽然要花点时间，但我们可以改变你的容貌，给你一个新的身份，让你重新回到地面上去。”

“但是，当知道这个世界的真相之后，你还想要回去，做那些平庸的工作吗？”白板说。“还是愿意和我们一起追寻真理……成为世界的变革者？”

世界的变革者吗？好沉重的头衔。钟山呆呆地看着俯视他的白板，心脏竟然莫名地加速跳动起来。

为什么自己会有一种久违的热血沸腾的感觉？

钟山不明白，他明明只想要安全地回到那家餐厅，然后老老实实地等着乘坐发往火星的移民飞船啊。

他看向身旁的段雪瞳，这个将他“引入歧途”的少女。

“我们要去拯救世界，你要不要一起来啊？”少女嘴角上扬，发亮的眼睛里面装着整片星空。

钟山看着面前的这群人，他们是中二的危险分子、想要征服世界的大反派、在一万米的高空建立空中堡垒的疯子，以及由堆满整个房间的大脑组成的超聚脑浆。

这帮任何正常人看见都会退避三舍的狂徒竟然联合向他发出了邀请。

跟他们相比，他不过是一个来自六十年前的乡巴佬、在垃圾场捡垃圾的底层青年和即将发配火星的餐厅服务员。钟山自知自己并不是什么好人，没有什么圣人的觉悟，他一直以来都在颠沛流离、随波逐流，忍受着孤独和自我放逐的折磨，从一个地方辗转逃到另一个地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也会被人需要。

说不定，自己也是他们的同类呢。

“来啊！”他回答道，嘴角上扬。

钟山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被诅咒的勇士，一步一步地向着潜藏着恶龙的深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