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时代

应聘之前，首先是买件衣服。

第二天，钟山走在曾经的五角场几百米的上空，脚下是熟悉的东方商厦和大西洋百货，新的高楼从它们旁边拔地而起，远远高过旧时代的那些地标建筑。这里有一条商业街，在楼群之间斗折蛇行，是连接不同大楼的空中走廊。

这里给他的第一印象是琳琅满目的广告。街边的立式广告远看是静态的，但当钟山走近了，广告立刻发生了变化。

比如一个服装广告，远看是穿在模特身上的，当他走近了，却发现模特变成了自己。

广告上，钟山换了个发型，穿着新款的休闲装，还戴着领带、帽子、手表等配饰，搭配起来特别帅气。广告不只是把模特的脸换成了钟山，而是身高体型都跟钟山一样。看着广告上的自己，钟山甚至忍不住想要拨弄一下头发、整整领带。

街上的行人，有的穿得很精干，衣服都是极简风格，有的穿得很华丽，戴着五颜六色的夸张配饰。他看见了上班的人们，时尚的衣服和挺拔的身材显得气宇轩昂。钟山从他们身上能看出这个时代的精神风貌，他们大多气质高雅，眼神中透露出睿智，显得非常自信。从他们的仪表中能看出，这个时代的人们确实比六十年前进步太多了，他们和自己的区别就像自己和解放前的人的区别一样。他开始幻想自己也成为其中的一员。

除了服装广告，还有美食广告、旅游广告、游乐设施广告等等。最神奇的是，女性广告上也会出现钟山——口红广告的模特风情万种，被凭空出现的英气逼人的钟山搂着，两个人火辣地对视。

静态的广告钟山还可以想象，可能是采用了某种脸部、身体捕捉技术，然后合成了钟山的照片。但动态的广告钟山就想象不出来是怎样的原理了。在一个租房广告中，钟山跟一家人有说有笑，在公寓里走来走去，还跟公寓里面那些钟山不认识的先进设施互动。广告中的钟山非常真实，动作也很自然，简直就像钟山本人参演的短片。

在钟山的时代，要制作一个三维动画，需要建模、蒙皮，动作捕捉，渲染。要制作广告中这么真实的画面，不知道要渲染多久，而这个广告却在钟山靠近的一瞬间就直接生成了。钟山惊叹这个时代动画技术的高超，他想什么时候有空去电影院看个电影，看看电影发展成什么样子了，会不会可以自定义主角，甚至让自己的影像成为主角。

前提是他能挣到看电影的钱。

钟山不敢再继续乱逛，他怕自己会迷失在这些眼花缭乱的新事物中。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赶紧找个工作挣钱养活自己。

最终，他还是去跳蚤市场买了一身便宜衣服。简单的衬衣和牛仔裤，非常普通，跟街上的行人比，一点也不时髦，甚至跟钟山那个时代的衣服毫无区别。钟山必须省钱，他只能买这种档次的衣服。

白衬衣，牛仔裤，过了六十年都还没有过时。钟山苦笑，他终于可以换下医院那套病服了。

让钟山意想不到的是，在接下来的一周时间，他去应聘了无数的工作，全部碰壁。不管是应聘跟他专业相关的工程师，技术员，还是他自认为可以胜任的会计，销售，甚至他无可奈何之下去应聘的快递员，服务员，都无一例外地将他拒之门外。

有些是因为看不上他的学历和知识水平，因为毕竟他是来自六十年前的人，连适应社会都还很困难，更别说能好好干活了。但另外的大多数工作，就让钟山觉得很奇怪了。这些工作虽然确实好像都被机器人或者无人机垄断，比如工厂、餐厅、快递公司，无人超市等等，但网上却依然挂出了招聘信息，显示他们需要招聘人类员工。钟山去应聘的时候，很多公司的人力资源处人员只瞥了他一眼就会回答，“对不起我们暂时不招人。”

钟山会说自己在网上看见了招聘启事，但不管钟山怎么询问，人家都只会爱理不理，或者露出神秘的微笑。

“那个不算数的。”有家公司这么告诉钟山，但不愿再给出更进一步的解释。

连续一周，钟山都在城市各处奔波，跑遍了无数家公司，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轻轨或者接待室度过的，但没有任何收获。他看着他的存款已经所剩无几，再不快找到工作，就连那个狭小拥挤的胶囊旅馆都住不起了。

这几天钟山吃饭都是在街上的无人快餐店解决的。不同品牌的连锁快餐店，提供种类繁多的各种食物，但他们有个共同点，这些快餐店都是无人化的，靠机器人在运营。柜台由合成影像负责为顾客点餐，快餐由厨房内一群机械手臂和流水线制作，上菜和收拾餐桌的工作都是由各司其职的机器人完成。好在这个时代吃饭还是很正常的，并没有钟山想象的那样，吃着木屑一样的合成食物，或者喝着牙膏一样的胶状营养剂，价格也很便宜。

钟山在街上看见了大量关于外星人的广告，这些外星人被称为收割者。有关于他们的电影广告，或者套用他们名声的各类商品广告，他们似乎已经成为这个时代的重要文化，人们对他们有各种不同的情感，有崇拜，有向往，还有娱乐恶搞，就是没有恐惧。全世界似乎都陷入了关于外星人的狂欢。

除了外星人，白板也享受了同样的待遇。他戴着白色面具的头像甚至被印在卫生巾和洁厕剂的广告上，还有装扮成白板推销商品的玩偶。不知道白板对于自己变成了一个被无数商业组织利用的招牌会作何感想。

每当钟山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胶囊旅馆的时候，都会看到李斯特躺着床上特别开心，游戏玩得不亦乐乎。前台的女人也再没催他付过房租。

钟山很疑惑，为这么这家伙能过得这么无忧无虑，难道他说的捡垃圾真能挣够钱？

“李斯特，问你个问题啊。”钟山趁李斯特下床上厕所的空当向他提问。“我觉得很奇怪啊，为什么我一个工作都找不到呢。那些好一点的工作我还可以理解，他们可能觉得我这六十年前的文凭不管用了。但那些简单的纯体力工作，送个外卖，当个保安之类的，竟然都应聘不上，这是为什么？”

李斯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还想送外卖啊？这样吧，我点个外卖给你看看。”

李斯特手指在身下比划了两下，钟山不知道他做了什么。

“等两分钟。”李斯特转身进入了厕所。

李斯特刚从厕所中出来，过了还不到两分钟，只听到“叮”的一声，李斯特的胶囊舱就响了。他在舱内靠墙的壁面上点了一下，壁面就打开了，里面伸出一个托盘，上面是一份包装好的餐盒。里面传出一个温柔的女声，“祝您用餐愉快。”

李斯特拿出餐盒，打开了，里面是一份简单的盒饭套餐，还冒着热气。

“我天！这饭盒是本来就存在胶囊舱里面吗？我的意思是，就跟那种自动售货机一样的原理？”钟山惊讶得合不拢嘴。“还是说这胶囊舱能合成食物？”

“当然不是，哪有那么先进。”李斯特摆摆手，“就是里面有个通道，直接跟外面通着。无人机把外卖送过来，然后放到通道里面，通道里面有个滑轨，自动就投递到这里来了。你如果不在胶囊旅馆，在外面，那更方便，无人机直接根据你指机的定位飞到你面前，送到你手上。”

“快递也是一样的道理。现在的无人机满天飞，速度又快效率又高，还从来不会送错，比人可靠得多，哪还用得着人来送。我都无法想象，你们那个时代靠人来送外卖，那得慢成啥样啊？”

钟山回想这两天，确实看到满天的无人机，似乎都装着各种货物，却没有看到一个快递员。

“还有保安，你这两天转了这么久你见过保安吗？”李斯特轻笑一声。“那些商店超市停车场都是无人的，最多有一两个机器人守着，现在社会治安非常好，有突发情况他们也完全可以应付，他们比人能打得多。除了这些，什么会计啊，柜员啊，客服，律师，基本上所有的工作都是机器人在干。”

钟山想到了市政服务厅的那个王尔德，他应该也是跟自己见到的那些广告动画一样的合成影像，是人工智能在背后控制。

“那为什么这些工作还有招聘信息呢。他们到底招不招人？”

“那都是幌子。政府要求各行各业至少都有一定比例的人类职员，否则人类就根本没工作了。你看到的那些确实有职位，但就是空着，就只是为了应付上面检查。人工费那么贵，有更好更便宜的机器人，没人愿意招人类来工作。”

“现在要人做的工作都是很高级的，文凭要求很高，博士都不一定找得到工作。在那些行业能够胜任的人，都得加倍努力，他们需要跟机器竞争，需要学会像机器一样思考。熬夜通宵加班是家常便饭。但哪有那么多人能够去从事有创造力的、机器做不了的工作？大部分人是没有才华、远不如机器的。”

“这个时代的竞争太激烈了，我从小就上各种补习班，网络学习班，最后还不是只考上一个中专？你的文凭在他们眼中恐怕连我这个中专生都比不上。还有些职位是预留的，但能去的要么确实是能人，要么就是有关系。你也不能说什么，因为这就是自然规律。有关系也是一种能力，谁让你我没什么能力呢？”

钟山觉得，自己的航空发动机硕士学历，比不上六十年后的中专学历，这似乎……很公平。

“富人的小孩有钱上更好的学校，那些什么学区房、补习班、建校费择校费乱七八糟的，都是要花大钱的。上不了好学校不一定是因为不聪明，可能只是父母没钱给你更好的教育资源而已。这样的话富裕的人越来越富裕，贫穷的人越来越贫穷。财富分配越来越不均……”

钟山听着李斯特发的牢骚觉得很头疼。在他那个时代的问题到了这个时代不仅没有解决，反而愈演愈烈。

钱，还是钱！每个时代的矛盾都是钱的问题。

这个时代的钱不再是钞票，而是变成了数字，变成了字符串和比特币，从世界的一隅出发，带着它的使命穿越无数个国家到达世界的另一边。

这个时代的金钱系统已经复杂到钟山无法理解的程度，那些主宰无数人命运的财富高高在上，冷酷无情，编织了金色的巨网覆盖了整个世界，但那些纸醉金迷和声色犬马都跟钟山没有任何关系。

“富人可以利用金钱驱使经济地位不如自己的人。他们不会尊重穷人，在他们眼中，我这样的穷人就跟我捡的垃圾一样。”李斯特眼神中流露出了悲哀。

钟山有些同情李斯特。他可能也有远大的理想，只是因为家境不好而被限制了可能性。钟山有一个小学同学，也是因为家里太穷，后来为了挣钱而铤而走险，一步走错被送进了监狱，人生就坠入了深渊。

钟山现在处境也极其不妙。

“那你现在做的捡垃圾，还能招人吗？”钟山苦笑道。

“能啊，虽然这行也有很多机器人在做，但人类更多。”李斯特露出了无奈的微笑。“很多垃圾场或者下水道不是潮湿、强酸环境，就是微生物的温床，机器人在那里干活寿命很短，损耗极高。所以就只能轮到人类上场了。”

钟山以前只听说过高危行业由机器人来替代人工的，从来没听过需要由人工来替代机器人。人类已经不值钱到这种地步了吗？

钟山突然有点遗憾，为什么自己没有冬眠到机器人高度发达以至于人类不需要做任何工作的天堂时代，而是早了几十年，来到这个过渡时代。这个时代的人们是通往天堂的最后一块铺路石，但又只能栽倒在天堂门口，是最悲惨的。

钟山心里涌出一种凄凉的感觉。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唯一能做的工作竟然是捡垃圾。

钟山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他也没时间多想了，再不赶紧挣钱就要睡大街了。他决定明天跟着李斯特去捡垃圾。